聂小梅转过头,望向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东方泛起鱼肚白,一丝微光,正努力地穿透云层和晨雾,洒在院子里那架老织机和晾在上面的几块新织的土布上。那些布,在熹微的晨光中,呈现出一种质朴而温暖的光泽。
“就叫……布吧。”她轻声说,嘴角浮起一丝虚弱的、却无比宁静的微笑,“赵布。”
孩子的哭声更加响亮,仿佛在回应这个名字,回应这个用最粗粝的布料迎接他的世界。
聂小梅坐月子的那些天,赵建军破例没有出远门。他在家伺候着,笨手笨脚地熬小米粥,煮红糖水。聂小梅就靠在炕上,看着窗外。院子里,那几块她织的土布,被赵建军洗得干干净净,晾在铁丝上。有靛蓝的,土黄的,红褐的,还有她用不同颜色的线交错织出的、简单的格子布。
春风拂过,那些布匹在阳光下随风飘荡,猎猎作响,像一片片笨拙而真诚的旗帜。它们没有机器织布的平整光滑,没有化学染料的鲜艳夺目,它们带着手工的痕迹,带着植物的气息,带着土地的厚重,也带着聂小梅这近一年来的血、泪、汗和所有的希望。
偶尔有邻居女人过来探望,看到那些土布,都好奇地拿起来摸摸,啧啧称奇。
“哟,这布厚实,给孩子做尿片子最好不过了!”
“这格子花样挺别致,小梅,你手真巧!”
“比供销社卖的的确良舒服多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聂小梅心里那颗蛰伏的种子,被这些话悄悄地浇灌了。
孩子满月后,她织布更加用心。她不再满足于简单的单色布,开始尝试更复杂的花样。她把不同颜色的经线、纬线交错搭配,织出条纹,织出方格,甚至凭借记忆和想象,织出一些简化的、带着乡土气息的图案,比如麦穗,比如波浪。她还用多余的布头,拼接成小巧的杯垫、桌布,或者给孩子做成虎头帽、小肚兜。
赵建军看她做得投入,便利用去县城拉活的机会,帮她捎回一些零碎的、价格便宜的彩线,或者把她的几块织得最漂亮的布,带给他在运输队认识的、走南闯北见识多的老师傅看。
没想到,老师傅看了直说好,说这种纯手工、带着“土味儿”的东西,现在城里少数人就喜欢这个调调,说是“返璞归真”。他甚至掏钱买下了那几块布,说要带给省城的亲戚看看。
当赵建军把这事儿,连同那几张额外的票子一起交给聂小梅时,聂小梅愣住了。她看着手里那几张纸币,又看看院子里飘荡的、那些由她亲手纺线、染色、织就的布匹,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成就感和价值感,像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命运浸染的“布”,她成了掌控色彩和经纬的“织女”。
这一天,阳光正好。聂小梅把刚刚织好的一匹布,最后一遍在清水里漂洗干净,用力拧干,然后,踏着还有些虚软的步子,走到院子里,将它高高地、抖开,晾晒在那根锈迹斑斑的铁丝上。
那是一片蓝底白格子的布,蓝色是蓼蓝染就的沉静,白色是棉花本色的纯粹。格子不算十分规整,却有一种手工特有的、活泼的生机。它吸饱了水分,沉甸甸的,但在春风里,它依然努力地舒展开身体,水珠从布角滴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
聂小梅站在院子里,微微仰起头,看着这片在华北平原明亮的阳光下,随风轻轻摆动的新布。它粗糙,却坚韧;它质朴,却充满力量。它像一句无声的宣言,飘荡在赵家庄的上空,飘荡在这片生她、养她、也曾试图埋葬她的土地之上。
屋里,孩子赵布睡醒了,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赵建军在屋里笨拙地哄着,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聂小梅没有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新布,看着它在光与风中,舞动出属于自己的、虽然微小却真实存在的轨迹。
她知道,未来的日子依然会有艰难,这架“出走的织机”摇动起来依然会嘎吱作响。但她更知道,从她亲手织出第一块布、生下那个孩子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把自己的命运,牢牢地织进了自己的手里。
这片土地上,爱恨交织,生死轮回,如同这布匹的经纬,紧密相连,永不断绝。而她,聂小梅,终于用自己的方式,在这片巨大的、灰蓝色的背景上,织下了一抹属于她自己的、倔强的、充满生命力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