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归途(2 / 2)

他冲着那扇门,低低地吼了一声,像受伤的野兽:“这地方……待不下去了!”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带着酒气和泪意,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第二天,村里就传开了,解拴柱要走了,要去南方打工,投奔一个远房亲戚。消息传到菊花耳朵里,她正在井边打水,手里的井绳一滑,水桶“噗通”一声掉回了深井里,溅起沉闷的回响。她扶着冰凉的井沿,愣了很久,直到手指被粗糙的石块磨得生疼。

他要走了。这个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一次次伸出手的男人,这个让她心里重新泛起涟漪又背负上沉重债务的男人,终于也要被这流言和现实逼走了。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恐慌攫住了她,比男人去世时那麻木的悲伤更让她害怕。

就在这时,天边滚过一阵闷雷。原本晴朗的天,霎时间乌云密布,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仿佛天都要塌了。狂风骤起,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抽打着世间万物。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很快就连成了线,织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幕。

暴雨,如同那个惊蛰夜一样,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菊花猛地抬起头,看着白茫茫的雨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不能!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孝服、闲话、债务、未来……所有的一切都被这瓢泼大雨冲得七零八落。她像疯了一样,冲进雨幕,朝着村口拴柱那间电工房的方向跑去。雨水立刻浇透了她单薄的衣裳,冰冷刺骨,她却感觉不到,只知道拼命地跑,深一脚浅一脚,泥浆溅满了裤腿。

跑到电工房,门虚掩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废弃的工具和零件散落着,带着一种人去楼空的凄凉。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菊花的心直往下沉。她茫然地站在雨里,任凭雨水冲刷。就在这时,她猛地想起一个地方——村后那片废弃的砖窑!那是他们小时候常去玩的地方,也是……也是那个惊蛰夜之后,他们唯一一次偷偷见过面的地方。

一种直觉驱使着她,她转身又朝着村后的方向狂奔。

暴雨如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当她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地冲进那座半塌的砖窑时,果然看到里面蹲着一个人影,正是解拴柱。他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旅行包,也被雨水淋得透湿。他正望着窑洞外连绵的雨幕发呆,脸上是雨水和泪水混杂的痕迹。

听到脚步声,他愕然回头,看到如同水鬼般狼狈的菊花,惊呆了。

“菊……菊嫂?”他站起身,声音沙哑。

菊花站在窑洞口,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往下流淌。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同样被生活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男人,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和着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

“我……我来看看……电路……”拴柱下意识地找着蹩脚的借口,目光躲闪着。

菊花没有动,也没有揭穿他。她就那么站着,看着他。目光里有责备,有挽留,有这些日子积压的所有委屈和痛苦,还有一种历经磨难后、破土而出的、清晰的坚定。

雨,还在下。但在这破败的砖窑里,在这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两个饱经沧桑的灵魂,在无声的对视中,仿佛都读懂了对方眼里的话。

走,或者留,都不是归途。

真正的归途,或许,是两个人一起,在这泥泞不堪的现实中,蹚出一条能并肩走下去的路。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哪怕前路依旧迷茫。

雨势,渐渐小了。窑洞外,被暴雨洗涤过的天空,透出一抹罕见的、清亮的蔚蓝。远处,被雨水浸润的田野,绿得惊心动魄,孕育着无法扼杀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