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成了韩向北和林晓梅的又一次“边界”对峙。只不过,战场从田埂换到了这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韩向北挥舞着数据,强调着产量和效益;林晓梅则执着于土壤健康、环境保护和可持续性。一个像熊熊燃烧、试图吞噬一切的野火,一个像沉默下渗、看似柔弱却坚韧的泉水。火想要蒸干泉水,泉水却也暗暗制约着火势。
老王眯着眼,听着,手指头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谁也摸不清他到底倾向于哪一边。
会议结束得不明不白。老王只说还要研究,让他们先回。
韩向北憋着一肚子火,率先摔门而出,把那窄窄的楼道震得嗡嗡响。林晓梅跟在他身后,步子还是那么不紧不慢。
刚走出农业局那栋旧楼,还没下台阶,天色陡然暗了下来。夏天的雨,来得蛮横,毫无征兆。先是几滴铜钱大的雨点砸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记,随即,哗啦一声,像是天河决了口,雨水成了白茫茫的帘子,铺天盖地地倾倒下来。
韩向北骂了句脏话,下意识地退回到楼门的雨搭下。林晓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阻住了脚步,站在了雨搭的另一侧。两人中间,隔着一道水幕,像楚河汉界。
风卷着雨丝,斜扫进来,打湿了他们的裤脚。韩向北看着自己那辆停在院子里的拖拉机,被雨水冲刷得锃亮,却像个被困住的铁兽。他想起仓库里那些烂掉的樱桃,想起社员的指责,想起刚才在会上林晓梅那冷静却又针针见血的话语,心里的火气、憋闷、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惑,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要爆炸。
他焦躁地一跺脚,怀里那卷厚厚的申请书没夹稳,“啪”地散落开来,几十页心血,白花花的,像一群受了惊的鸽子,瞬间被风吹进雨里,扑向泥泞的地面。
“操!”韩向北眼睛都红了,也顾不上大雨,就要往里冲。
就在这时,他看见雨幕那一边,林晓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把怀里自己的材料往干燥的墙根一塞,弯腰就冲进了雨里。
她瘦削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显得有些单薄,雨水立刻浇透了她的头发和衬衫。她蹲在泥水里,伸出那双不算细腻、甚至带着些疤痕和老茧的手,急切地、一页一页地,从泥泞里抢救那些被打湿、沾染了污渍的纸张。她的动作很快,很专注,仿佛那不是什么“对头”的方案,而是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
雨水顺着她的下巴、鼻尖往下淌,她偶尔抬起胳膊抹一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韩向北僵在了原地,看着她在雨里忙碌,看着那些被他视为命根子的纸张,在她手里被小心地收集、拢起。他那颗被现实和焦虑磨得又硬又糙的心,像是被这冰冷的雨水,还有那女人在雨中的身影,狠狠地烫了一下。
他第一次,真切地看清楚了那双手。那不是一个娇气女学生的手,那是一双和他一样,在土地上劳作、留下了痕迹的手。
他终于也冲进了雨里,笨拙地,和她一起捡拾。雨水冰冷,打在身上生疼。两人在雨里,没有一句话,只有哗哗的雨声,和纸张被拾起时粘稠的剥离声。
所有的文件都被捡了回来,湿透了,沾满了泥印,狼狈不堪。韩向北抱着这堆沉重的、湿漉漉的“希望”,看着同样浑身湿透、头发紧贴脸颊的林晓梅,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林晓梅喘着气,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疲惫,有无奈,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回雨搭下,拿起自己那叠干干净净的材料,抱在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那依旧密集的雨幕中,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水汽里。
韩向北独自站在雨里,抱着他那堆湿透的、沉甸甸的方案,像个落汤鸡。雨水顺着他粗硬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冷刺骨。可他心里,那团因为挫败和对抗而燃烧的邪火,却好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熄了不少。
他看着林晓梅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怀里这堆被泥水玷污、却又被对手亲手从泥泞中捞起的纸张,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在这条通往未来的窄“巷”里,他们或许,并不是只能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