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铁家伙,韩向北那台新买的、“东方红”牌子的、漆色亮得能照出人影儿的大拖拉机,像一头刚从铁笼子里放出来、撒着欢儿又带着点懵懂蛮劲的铁牲口,轰隆隆地,就撞上了林晓梅那宝贝疙瘩似的、立在田地边上的小木牌。
木牌做得挺精致,不像乡下物件,上面用墨笔工工整整写着“晓梅生态农场·边界”,旁边还画了几片似是而非的叶子。咔嚓一声,木牌拦腰折断,那“生态”俩字,连着那片绿叶子,被沉重的胶皮轱辘碾过去,嵌进了刚下过雨、尚且松软的泥地里,立刻没了形状,只剩下一条污糟糟的印子。
韩向北在驾驶室里,被那一下颠簸震得屁股离了座,脑袋差点撞上顶棚。他心头火“噌”地就窜上了天灵盖。这他妈谁啊?把牌子立得离路这么近!这不是诚心碰瓷吗?他猛地把操纵杆往后一拉,拖拉机发出一阵类似老牛喘粗气般的轰鸣,停了下来。他跳下车,一双沾满了泥浆的解放鞋,结实实地踩在那“生态”二字的残骸上。
正是午后,日头毒得很,像要把华北平原上那点残存的水汽都榨干。麦子黄了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躁的、混合着麦秆和尘土的味道。韩向北眯缝着眼,看见一个人影从那边一片长得有点“不合群”的玉米地里钻了出来。
是个女人。瘦,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戴着一顶宽檐草帽,帽檐下露出一张被晒得泛红的脸,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她手里攥着一把小小的锄头,眼神直勾勾地盯住地上那截断了的木牌,然后又抬起来,盯住韩向北,还有他身后那台冒着些许黑烟的“铁牲口”。那眼神,清凌凌的,像结了冰的泉眼,一下子就把周遭燥热的空气浇凉了半截。
“你瞎啊?!”韩向北先声夺人,他用粗壮的手指头指着那牌子的残骸,“把这玩意儿立路当间儿,挡道不说,碰坏了我的车你赔得起吗?”他心疼他的拖拉机,那可是他贷了款,又求爷爷告奶奶才弄来的,是指望它带着合作社十几户人家奔好日子的“金马驹”。
女人没立刻搭话。她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那两截木头从泥里抠出来,用袖子擦着上面的泥污。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劲儿,仿佛那不是什么破木头,而是啥了不得的圣物。这做派,让韩向北心里更腻歪了。
“这是边界。”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执拗,“你的车,越界了。”
“边界?”韩向北几乎要气笑了,他叉着腰,环视着这一大片平坦得几乎望不到边的土地,“这高邑县的地,凤凰山脚下,哪块田埂我不认识?我韩向北在这儿喘了三十年的气儿,咋不知道这儿还有了个‘边界’?你立的?你算老几?”
女人站起身,把断了的木牌抱在怀里,像抱了个孩子。“我立的。林晓梅。这片地,我承包了,合同就在我屋里。我说它是边界,它就是边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韩向北那一片连着一片、长势旺盛的樱桃园,又看了看自己这边显得有些“杂乱”、高矮不齐的作物,“我的地,不用化肥,不打农药,你的大家伙,还有你园子里飘过来的药味儿,都不能过这条线。”
韩向北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女人,林晓梅。他知道她,县里前段时间传过,说是城里来的个女学生,念书念傻了,跑到乡下租地种,搞什么“生态”,净整些洋幺蛾子。他当时听了只当是个笑话,没想到今儿个就撞上了,还这么轴!
“嗬!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林、大、知、青!”他故意拉长了音调,带着浓浓的讥讽,“生态?不打药?你当种地是绣花呢?你看看你那玉米,长得跟狗啃的似的,能结出棒子来吗?我这樱桃园,要是像你那么弄,早就被虫子啃成光杆司令了!还药味儿过界?你咋不说我喘气儿也过界了呢?”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唾沫星子在灼热的空气里飞溅。“我们这地界,土里刨食,讲的是产量,是效益!你那一套,中看不中用,糊弄鬼呢?赶紧把你这些破牌子挪开,别挡着我干活!我这拖拉机可是要拉化肥的,耽误了时辰,你担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