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脸的骚货!”赵小满积压的怒火和委屈像火山一样喷发,手里的水盆朝着王美兰就泼了过去。
王美兰尖叫一声跳开,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更加显得楚楚可怜。她躲在韩春生身后,带着哭腔:“春生哥……”
韩春生脸上挂不住了,尤其是在另一个年轻女人面前。他猛地站起来,一巴掌扇在赵小满脸上,声音清脆得吓人:“你疯了你!滚回家去!”
赵小满被打得一个趔趄,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肚子里的孩子仿佛也受到了惊吓,剧烈地踢动起来。她没有再哭闹,只是用那种冰冷彻骨的眼神,死死地盯了韩春生和王美兰一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发廊。
她没有回韩家新院,也没有回娘家。她就那么走着,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走到了村头的打谷场,走到了那个曾经承载了她最初爱情和欲望的麦草垛旁。她蜷缩着坐下,抱着隆起的肚子,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村庄,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
第二天,当韩春生带着一丝愧疚和更多的烦躁回到发廊,准备迎接赵小满的哭闹或者王美兰的委屈时,他看到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赵小满没有哭,没有闹。她搬了一把小凳子,就坐在“春生丝语”那扇亮晶晶的玻璃门旁边。她穿着那件最旧、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胡乱地挽在脑后,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只有昨日巴掌留下的淡淡红痕和一夜未眠的憔悴。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袱,里面是她和春生当初在闲院里偷偷摸摸时,春生送给她的一条廉价的红色纱巾。
她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麦收时节守在田头防止鸟雀啄食的稻草人。她的背挺得笔直,那双曾经被韩刘氏鄙夷为“拿不稳锄头”的手,此刻却紧紧地护着自己的肚子,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路过的人,每一个想来发廊的顾客。那目光里,没有怨恨,没有乞求,只有一种沉静的、母兽守护巢穴般的坚定和威严。
有人好奇地问:“小满,坐这儿干啥?咋不进去?”
她只是摇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这是俺的家业,俺等着当家的回来。”
“当家的”三个字,她咬得格外重。
阳光渐渐炽烈起来,打在她苍白而倔强的脸上。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流下。她一动不动,像钉在了那里。
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些原本想进去理发的婆娘们,看到这阵势,也都讪讪地走开了。发廊里,王美兰坐立不安,韩春生隔着玻璃看着门外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只觉得脸上像被无数根麦芒扎着,火辣辣地疼。
赵小满的这种沉默的、近乎仪式般的坚守,比任何哭闹和打骂都更有力量。她不是在乞求丈夫回心转意,她是在宣告自己的主权,是在用她瘦弱的身躯和腹中的胎儿,筑起一道最后的、不可逾越的防线。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威如”,不是暴戾,而是一种源于绝望、源于母性、源于对自身命运最后掌控的、令人心悸的尊严。
韩春生在那道平静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嚣张、所有的躁动,都像烈日下的冰坨子,一点点地融化、垮塌。他想起闲院里的麦草香,想起当初信誓旦旦的承诺,想起她肚子里即将出世的孩子……王美兰那年轻鲜活的肉体,在这一刻,变得如此轻飘和廉价。
他猛地推开玻璃门,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走到赵小满面前。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赵小满抬起头,依旧用那种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他,缓缓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俺的家业,俺等着当家的回来。”
韩春生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鬓发,看着她护住肚子的手,看着地上那个代表着他们贫贱开始的红色纱巾包袱,他膝盖一软,差点当场跪下去。
风,不知何时停了。打谷场上扬起的灰尘,缓缓落下。那燥热的、充满了流言和欲望的夏天,仿佛也在这一刻,被这沉默的威严,逼得暂时收敛了气焰。
这阵风火,烧过闲院,燃过灶台,旺过富屋,闹过王庭,最终,在这无声的坚守面前,显出了它虚弱的本质。能否“终吉”?谁也不知道。日子还得往下过,只是那滋味,怕是每个人都得就着这满口的灰烬,慢慢地咀嚼和吞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