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牲口(1 / 2)

那口薄皮棺材抬出张家院门的时候,院角那棵老槐树上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正簌簌地往下掉。叶子落在抬棺汉子们酱紫色的光头顶上,落在他们吭哧吭哧喷着白气的鼻梁上,也落在跟在棺后,那个像一尊沉默泥塑般的女人——上官莲的肩头。

上官莲没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呜咽。她的腰板挺得直直的,仿佛脊梁骨是一根插进了地底的铁钎。她那曾经闻名乡里的、丰硕如成熟葫芦的胸脯,如今在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下,只显出些许沉重下垂的轮廓,像两个被岁月掏空了内容的旧口袋。肥臀倒是依旧,走起路来,能隐隐感觉到那块结实的肌肉在布料下滚动,支撑着她,也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白牲口……就这么走了?”围观的婆娘们窃窃私语,声音像草丛里的蛇信子。

“嗐,活着受罪,死了倒是解脱。”

“瞧他婆娘,愣是没掉一滴泪,心肠硬哩……”

“硬?那是血早流干了!”

“白牲口”,是张满囤的外号。这外号不是因为他姓白,而是因为他像一头被使唤过头、油尽灯枯的白色牲口。十年前,他还是酸枣村最顶尖的庄稼把式,一身栗子肉,犁地能犁出浪花来。可后来,他成了瘫在牛棚角落的一堆活着的、会喘气的肉。皮肤是那种不见天日的、病态的白,眼神浑浊得像村口那潭死水坑。孩子们远远看见他,都吓得绕道走,说他身上有股子死老鼠和草料混合的怪味儿。

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除了几个本家亲戚,就是村里几个跟上官莲一样,活得不大如意,想来沾点“晦气”或许能转运的老光棍。唢呐手吹得有一搭没一搭,调子跑得像醉汉赶路,呜哩哇啦,不成曲调。这唢呐,还是张满囤年轻时玩剩下的。他当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唢呐王,红事吹《百鸟朝凤》,能让人脚底板发痒,想跟着跳进洞房;白事吹《哭皇天》,能让石头人都掉下泪来。可现在,吹唢呐的人,自己成了被吹送的对象。

上官莲的目光越过晃动的棺材,投向远处那片灰蒙蒙的盐碱地。地里的芦苇早就枯黄了,在初冬的冷风里僵硬地摇摆,像招魂的幡。她的思绪,也随着这风,飘回了十年前那个燥热的、充满了牛粪和血腥味的下午。

那天,张满囤从生产队的牲口棚回来,脸色铁青,像蒙了一层霜。他一把摔了手里的旱烟袋,烟锅子撞在门槛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狗日的赵老四!他敢克扣牲口的口粮!那几头老黄牛,脊梁骨都瘦得快戳破皮了!他还拿豆饼去换酒喝!”

上官莲正在灶台边搅和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闻言手一抖,勺子磕在锅沿上。“你……你咋知道的?”

“我天天伺候它们,我能不知道?牛眼睛都饿得发绿了!”张满囤胸膛起伏,像拉风箱,“我要去公社告他!不能让集体的财产这么被糟蹋!”

上官莲的心猛地一沉。赵老四是村长,是酸枣村的天。告他?那不是拿着鸡蛋往石碾上碰吗?她张了张嘴,想劝,可看着男人那双因愤怒而灼亮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这头犟驴,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张满囤真的去了。他揣着两个窝窝头,步行三十里地去了公社。结果,第二天他就被两个戴红袖箍的人押了回来。罪名是“诬陷革命干部,破坏农业生产”。

批斗会在村口的打谷场上举行。赵老四站在高高的谷堆上,唾沫横飞,历数张满囤的“罪状”。张满囤被反捆着双手,脖子上挂着一块写着“反革命坏分子”的大木牌,牌子上用墨汁画了一头龇牙咧嘴的猪。

“说!你是不是对社会主义不满?是不是想搞破坏?”赵老四的唾星子溅到张满囤脸上。

张满囤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嘿,还挺硬气!”赵老四冷笑一声,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两个壮实的民兵上前,手里的枣木棍子带着风声,狠狠砸在张满囤的腿弯处。

“咔嚓!”

那声音很轻微,但在上官莲听来,却比天上的炸雷还要响。她站在人群里,感觉那棍子像是砸在了自己的心上。她看见男人的脸瞬间扭曲,冷汗像豆子一样滚落,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惨叫,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野兽般的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