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遁卦》象辞有言:“天下有山,遁。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这轮高悬于上官屯上空的月亮,照见的正是中国乡土社会最古老的生存智慧——在进退之间寻找生命的韧性。赵大壮的夜遁并非怯懦,孙秀梅的隐忍亦非软弱,他们用最质朴的方式演绎着“遁”字的真谛:退避不是消亡,而是另一种形态的生长。
旱季的雷声总在酝酿最酣畅的雨。当赵大壮在暴雨中调转驴头,当孙秀梅故意拧松桌腿榫卯,他们完成的不是简单的回归,而是对命运的一次重新雕琢。老木匠福寿叔说得妙:“好木头越用越亮,能传三代。”那些被生活的刨子削去的边角料,那些渗进木纹的血与泪,最终都沉淀为生命最坚硬的年轮。杨木桌上的梅花刻痕,不仅是情意的印记,更是平凡肉身对抗虚无的铭文。
《遁卦》九四爻辞云:“好遁,君子吉,小人否。”赵大壮的出走与归来,暗合此爻精义。他的“遁”不是仓皇逃窜,而是在浊流中守护清泉的智慧。当流言如蝗虫般啃噬尊严时,暂时的远离恰是为了永久的存在。而孙秀梅在土坯房里的周旋,何尝不是另一种“嘉遁”?她用破碎的清白换取一方能让儿子安稳吃饭的杨木桌,这种充满痛感的交易里,藏着中国女性最悲壮的生存哲学。
河套边的月亮碎了又圆,就像生活永远在破碎与弥合间循环。王胖子们永远不懂,为什么那些看似最柔弱的存在,反而最具韧性。其实道理就藏在福寿叔的刨花里——顺纹理而行,方能成就器用。当赵大壮最终循着彩虹归来,他不是妥协,而是悟得了“肥遁无不利”的真谛:真正的自由不在天涯海角,而在敢于面对残缺的勇气里。
这场发生在高密东北乡的悲喜剧,何尝不是整个乡土中国的缩影?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旱季里,人们像渴雨的庄稼般挣扎求存。但总有些东西不会干涸——比如老黑驴对胡萝卜缨的记忆,比如孩子奔跑时怀中的体温,比如雨水中重新响起的铃铛声。这些微弱的火种,正是“遁”中最珍贵的“亨”机。
遁卦的终极启示,或许就镌刻在那张杨木桌的纹理间。那些蜿蜒如河流的木纹,记录着北坡的风雨、河套的月光、红薯窑的潮气,也记录着两个普通人如何在不完美的世界里,用最笨拙的方式守护着生命的尊严。当铁蛋在平稳的桌面上摊开课本时,他读到的不仅是方块字,更是一部用隐忍与坚守写就的《易》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能在遁世与入世之间,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蹊径。正如暴雨后破云而出的彩虹,所有暂时的退避,终将在某个清晨化作照彻生活的曙光。这部乡土叙事留下的最深回响,不是悲愤的控诉,而是月光下新抹的土墙里,那些悄然萌发的草芽——在最贫瘠的裂缝中,生命永远在寻找向阳而生的可能。
《木纹里的光》
不要问杨木的纹理
为何曲折如许
在刨花飞旋的清晨
我们早已学会
把伤痕刻进年轮里
若是夜雨打湿了驴铃
就让它清脆地响吧
道路在蹄印深处
孕育着
破晓时分的虹
总有些榫卯需要松脱
就像总有些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