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狗腥(2 / 2)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吐掉嘴唇上的烟丝,目光飘忽,像对俺说又像对天地说,“就跟公狗闻着母狗味儿似的,腿肚子转筋由不得自个儿!你看那黑家伙,”他朝黑狗努努嘴,“隔二里地闻着骚味儿,蹽得比民兵营长吹集合哨还快!这就叫‘感’上了,懂不?骨头缝里都痒痒!”

他说话时,混浊的目光像黏糊糊的刷子,在黄狗颤抖的臀部来回涂抹。黝黑的脸上泛着复杂的光,有贪婪、占有欲,有过来人的嘲弄,还有俺那时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荒凉悲哀。他喉结不停上下滑动,像嗓子里卡了东西,咽不下也吐不出。

那当口,俺的确不晓得啥是《诗经》《易经》,只知道村里饲养棚那头配种的大叫驴,闻着发情母驴骚气,那挂铃铛的前蹄子得在地上“咚咚咚”刨阵,刨得尘土飞扬。饲养员老耿头,那脸上褶子比老榆树皮还多的光棍,蹲在牲口槽边铡草料,刀片磕青石槽“叮当”响,咧着缺门牙的嘴对俺们说:“瞅见没?这是驴蹄子肉垫子发痒哩!跟西头马寡妇见了货郎担子,手指头绞破手绢一个球样!心里长草了呗!”

后来很多年,俺在县城旧书店翻到本禁书,里头的文字烫得俺心口发麻,突然就想起十三岁那个晌午,打谷场上的知了叫和狗喘息。眼前猛地浮现那条土黄母狗,它油光水滑的后胯在烈日下颤动,空气里那股骚动蓬勃的腥气,跟烙铁似的烫进了骨头缝。

敢情这最原始直白的道理,早让畜生们用蹄子尾巴和毛孔,明明白白踩给人类看了。

刘大眼的旱烟袋锅在日光下明灭,像俺后来在县城录像厅瞅见的西洋电影里,金发女人胸脯上晃悠的金项链坠子。那光影、节奏和秘密,挠得人心尖发痒喉咙发干。

“贞不贞的,扯他娘的鸡巴蛋!”刘大眼忽然骂了句,朝那两条刚分开、耷拉着舌头找水喝的狗啐了口唾沫。那口浓痰落在干裂的地上,没碎成瓣,黏糊糊地摊开像块灰黄色膏药,很快被地面吸干,边缘卷翘沾了沙土。

“走啦,小兔崽子!再看,玩意儿该憋出火了!”刘大眼站起身,动作迟缓带着劳作的僵硬。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趿拉着破鞋,深一脚浅一脚跟喝醉酒似的往屯子晃。他的背影被烈日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印在龟裂的土地上,像个移动的孤独问号。

俺还愣在原地,裤裆里的肿胀感没全退。空气里蒿草的苦、尘土的涩,还有狗留下的浓烈腥臊气,顽固地混在一起,像陈年的老醋钻进毛孔渗进血液,让俺一阵阵发晕。

远处屯子里传来懒洋洋的狗叫,像是回应刚才那幕。接着,货郎马老六的拨浪鼓声隐隐传来——“咚咚,咚咚咚”。那鼓声穿透厚空气,痒酥酥钻进耳朵。前街二婶子嗑着瓜子说过:“马老六这拨浪鼓能摇十八种调门,最勾人的跟开春母猫叫似的,又骚又馋!”

俺下意识扭头望屯子西头。马寡妇家那棵百年老槐树还枝繁叶茂,像把不合时宜的绿伞罩着三间破败土坯房。恍惚间,俺好像看见个淡绿色褂子的身影倚在槐树干上,朝屯口大路张望。日头太亮看不真切,只有她手腕上那只银镯子偶尔反射道白光,像夏夜乱葬岗的鬼火,一闪就灭,留下更深的遐想和空洞。

风从干涸的槐河老河道吹来,带着泥沙腐草的气息,吹得打谷场野蒿哗哗作响,像无数人在私语。那股“草腥”气也更猛烈了,不由分说灌满俺年轻空旷的胸膛。

俺使劲咽了口唾沫,嘴里干涩发苦,只有蒿草的怪味在舌根蔓延。那个晌午,两条交配的狗、刘大眼的烟味汗酸味、货郎的拨浪鼓、槐树下的绿衫子和银镯子的闪光,带着土地般的蛮横力道,烙进俺十三岁的记忆,像块永不消退的胎记,或是道关于生命欲望的古老咒语,往后岁月里反复发作。

很多年过去,俺像头被阉的叫驴在高密东北乡拉着生活的破车,经历了不少男女事,见了不少人,才咂摸出滋味。刘大眼眼神里的荒凉、老耿头的粪土实话、疯爷的颠三倒四疯话,都在念叨同一个道理——从黑土地里长出来的,带着泥浆粪土、汗水精液味的,关于男女、欲望和生命最朴素真实也最残酷的道理。

这道理就像打谷场的野草,烧不尽吹又生。它沉默又野蛮,在每个毒辣的晌午、每个朦胧的夜晚,悄然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