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终究还是来了。带着雨后的湿冷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将昨夜那场“无妄之灾”留下的满目疮痍,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林麦眼前。
她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坐在冰冷的泥水里,仿佛一尊被时光遗忘的、悲伤的石像。湿透的睡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单薄而脆弱的轮廓,长发凌乱地黏在脸颊和脖颈上,沾满了泥点。她没有再哭,眼泪仿佛已经在昨夜那场狂暴的雨和心碎中流干了。那双曾经亮如星辰、充满倔强和梦想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前方那片废墟,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
大棚彻底垮了,扭曲的竹竿和撕裂的塑料薄膜纠缠在一起,像一头死去的巨兽的残骸,瘫在泥泞中。她视若珍宝的多肉们,那些她曾亲手播种、叶插、浇水、除虫,看着它们一点点从米粒大小长成捧花状的老桩,那些她赋予了“麦田月色”、“守望的星”这样诗意名字的小生命,此刻大多已香消玉殒。它们或被泥浆彻底掩埋,或被砸得叶片破碎、茎干断裂,侥幸残存的几株,也东倒西歪,沾满污秽,在晨风中瑟瑟发抖,失去了所有鲜活的色彩。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植物折断后散发出的、带着一丝悲凉的青草味。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声音,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陈实就站在她身边不远处,同样浑身湿透,满身泥泞。他没有试图再去安慰,也没有强行拉她起来。他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棵扎根在这片伤痛土地上的树,用自己的存在,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林麦那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的背影上,心痛得像被无数细密的针反复穿刺。他看到过她的倔强,她的拼搏,她的喜悦,却从未见过她如此……破碎的模样。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
“我的老天爷!咋成这样了!” 村支书陈建国,也就是陈实的父亲,第一个跨进院子,看到眼前的景象,倒抽了一口凉气。
紧接着,刘婶、王奶奶,还有昨天在打谷场上议论过的几个村民,都陆续来了。他们看着这片废墟,看着泥水里失魂落魄的林麦,脸上最初是震惊和同情,随即,一些低低的议论声,又开始像蚊蚋一样响了起来。
“唉,真是造孽啊……”
“我说啥来着,这花花草草的,就是不顶事,不经风雨。”
“投进去那么多钱,这下全打水漂喽……”
“这丫头,命可真是不好……”
这些声音,像冰冷的雨点,再次打在林麦早已麻木的心上,她却连一丝反应都没有。
陈实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沉冷的铁,扫过那些窃窃私语的村民。他没有大声呵斥,但那眼神里蕴含的沉痛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竟让那些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
“爹,刘婶,王奶奶,”陈实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异常坚定的力量,“天灾无情,但人有情。林麦是咱们小林村的人,她一个女娃娃,能把这事做到这个地步,不容易!现在她遭了难,咱们不能看笑话,得搭把手!”
陈建国看着儿子,又看看泥水里的林麦,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陈实的肩膀:“你说得对!咱们小林村,没这个理儿!”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村民挥了挥手,“都别愣着了!会木工的去我家搬木头!有力气的,跟着陈实,先把这塌了的棚子清理出来!妇女们,去烧点热水,给麦子弄点吃的!”
没有过多的动员,甚至没有多少慷慨激昂的话语。在这些质朴的村民心中,或许曾经有过不解和质疑,但当真正的灾难降临在一个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身上时,那种深植于乡土血脉中的淳朴和善良,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人群开始动了起来。男人们跟着陈实,走进废墟,开始清理断裂的竹竿、破碎的薄膜,将那些被掩埋、摧毁的多肉残骸小心地清理出来。女人们则簇拥着,几乎是将毫无反应的林麦从泥水里扶了起来,半搀半抱地把她带回了老宅屋里,帮她换下湿透冰冷的衣服,用热毛巾擦拭她脸上的泥污。
林麦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她们摆布。她的目光,始终空洞地望着窗外,望着那片正在被清理的废墟。
陈实是干活最卖力的一个。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晨光下泛着汗水的光泽,结实的肌肉贲张着,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起沉重的杂物,都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泥浆沾满了他的裤腿和手臂,甚至脸上也蹭了不少,他却浑然不觉。他很少说话,只是用行动,一下一下,清理着这片承载着林麦梦想的残骸。
他的背影,在忙碌的村民中,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沉重。那宽厚的肩背,仿佛真的想要为她,撑起那片已经坍塌的天空。
清理工作持续了一整天。当夕阳再次将西天染红时,废墟终于被基本清理干净。裸露出的土地上,还残留着一些无法清理干净的植物残骸和泥泞,看上去空荡荡的,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荒凉。
村民们陆续散去,留下一些吃的喝的,说着安慰的话,也留下了对陈实无声的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