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慕珍茜站在云顶会所顶层套房的落地窗前,俯瞰脚下这座流光溢彩的城池。万千灯火如星河倾泻,勾勒出都市冰冷而繁华的轮廓。玻璃映出她窈窕的身影,裹着剪裁合体的丝绸长裙,颈项间的钻石项链闪烁着与其眼神同样冰冷的光泽。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恍惚觉得,自己触碰的并非窗棂,而是命运那坚不可摧的壁垒。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万家灯火下,仰头张望的其中一个。怀揣着对城市模糊的憧憬,背负着家庭沉甸甸的期望,如同一株刚刚离开土壤的幼苗,试图在这片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扎下根须。那时的她,名字还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符号,代表着山村里的淳朴和未被侵染的希冀。
然而,《周易》有云:“剥,不利有攸往。”剥卦,上艮为山,下坤为地,卦象如山石附着于大地,看似稳固,实则时刻面临着风雨侵蚀、土崩瓦解的危机。这仿佛是她命运的谶语。
她还记得初入“碧波园”时的战战兢兢,记得那双因长期浸泡药水而微微发皱、却努力钻研穴位的手。那是“剥床以足”的开端,生活的重压与城市的诱惑,如同悄无声息的蛀虫,开始啃噬她赖以生存的根基。彼时,她尚能凭借青春的韧性和对爱情的幻想(那个名叫张志远的、有着温暖笑容的年轻人),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
但命运的剥蚀,从不因个体的微末挣扎而止步。家庭的骤变,母亲的病危,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瞬间冲垮了她辛苦构筑的堤坝。“剥床以辨”,危机已深入床板,清贫的坚守在巨额医药费面前显得如此可笑。那个雨夜,她颤抖着接过陆先生递来的、厚得烫手的信封,也接过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单程票。那一刻,她清晰地听到了内心深处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那是她与过去纯真年代的彻底诀别。
自此,剥落的进程加速了。她从“碧波园”被移植到“云顶会所”这座更为精致也更为森严的牢笼。“贯鱼以宫人宠”,她学会了在扭曲的秩序下生存,像后宫中等待宠幸的宫女,用面具般的笑容、训练过的仪态,去换取生存的资源和他人的“青睐”。她拥有了曾经不敢想象的物质,却失去了最宝贵的自由与尊严,直至“剥床以肤”,屈辱与危险真切地伤及肌肤,痛彻心扉。
她也曾窥见过一丝微光。那个名叫程致远的男人,如同剥卦中仅存于顶端的“上九”阳爻,是这片沉沦之地唯一迥异的存在。他目光澄澈,带着未经污染的尊重与温和,曾短暂地照亮过她晦暗的心田。那是“硕果”,是“君子得舆”脱离困境的可能。然而,在最后的抉择关头,对未知的恐惧、对陆先生权势的畏惧、以及对自身已然残破的绝望,让她最终选择了亲手焚毁那唯一的救赎。她放弃了“食硕果”的机会,眼睁睁看着它腐烂,也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向“小人剥庐”的彻底覆灭。
山,已然崩解。地,亦陷落。
她从回忆中抽离,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却再也映不入她的眼底。这满身的绫罗、遍体的珠宝,不过是华丽裹尸布上的点缀。她早已被一层层剥蚀殆尽——纯真、爱情、尊严、希望,如今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勇气也消散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被掏空的美丽躯壳,依附于这片她既熟悉又疏离的、名为都市的滚滚红尘。
剥极未必复。至少对她而言,那象征生机复苏的“复卦”,还隐匿在漫漫长夜之后,遥远得如同一个虚无的传说。而她,只能站在这剥落的废墟之上,等待着最终的尘埃落定,或是……另一场无声的崩塌。
《无岸之渡》
不要问我为何总是沉默不语
我的心事 是秋后被风驱散的云絮
曾经也向往 稳稳的山峦
却成了附着于地 剥落的沙砾
脚步 丈量过每个晨昏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