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琅眉头微蹙,正待开口,陆季已转身逼视众人:“我三次应州郡中正品评,首评曰‘才堪佐吏’,二评曰‘德需磨砺’,三评竟成了‘形貌短陋’,诸位可知为什么?”
众人茫然。他一下扯开衣襟,露出左胸狰狞的烫伤疤痕:“此乃去年为救邻家失火所留,中正官却说此为‘德行有亏’之证!”
满座皆惊。夏芷澜才注意到堂内东北角有一素雅女子,她身着一袭月白襦裙,领口绣着细密的忍冬纹,腰间玉带垂落青玉觽,乌发绾成流云髻,斜簪一支点翠蜻蜓,翅尖的蓝随她垂首在宣纸上投下细碎光斑。她搁下湘妃竹笔,素白罗袖拂过案上《人物志》的书页。她本在默写“观人八法”,此刻墨渍在雪浪笺上洇开一朵墨梅。
蒋琅霍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在案角发出清越龙吟:“陆季君以偏概全了,且问,若废九品制,当以何取士?若效前秦以军功授爵,怕是更要流血漂杵!”
“何不效法前汉,开太学养士?”陆季声音陡然拔高:“让寒门子弟也有十年面壁苦读的机会!蒋琅君可知,河西郡朱氏藏书楼中,单《礼记郑注》抄本便有十七种之多,而阳翟县学藏书不过百卷!”
蒋琅面色铁青,手指死死扣住案沿:“太学?当年王与马共天下时,太学生三千人,如今只剩三百!寒门纵入太学,若无世家提携,终究不过是案上鱼肉!”
“所以便要世世代代跪着求你们赏口饭吃吗?”陆季忽然抓起案上酒壶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酒水浸透襟前疤痕:“当年曹孟德唯才是举,破格提拔郭嘉、荀攸,方有官渡大捷。而今寒门才俊空有管仲乐毅之智,却只能在你们高门大院前做牵马执蹬的奴仆!”
“放肆!”蒋琅重重摔碎酒杯:“陆季君这是要将近百年典章制度尽数推翻不成?且不说中正评品尚有德才标准,若效秦制军功授爵,今日在座诸位怕都要去北疆与东胡人拼杀才能入仕!”
堂外雨势渐急,风过处卷起满地落羽杉叶,混着雨水拍在雕花窗棂上。陆季忽然解下腰间木剑按在案上,剑鞘上“宁为玉碎”四个篆字犹带血迹:“这剑是我族叔临终所赠,他十八岁中秀才,三十九岁仍在县衙做刀笔吏,去年为护粮仓与流民冲突,竟被中正官诬为‘激民为乱’,含冤自刎!”
蒋琅呼吸一滞,他看见陆季眼底血丝密布,仿佛困兽濒死前的最后一搏。
堂角那女子突然轻咳一声,素手抚过五弦琴冰弦:“二君且听我一言,昔年嵇叔夜锻铁东市,何尝不想‘广陵散从此绝矣’?然制度之弊,非朝夕可改。”她指尖拂过琴身虬龙纹,清越琴音破空而出,竟是《广陵散》的变徵之声。
陆季身形一晃,木剑当啷落地。蒋琅趁机拾起漆勺,舀起半杯残酒泼在阶前:“陆季君所言,琅亦非充耳不闻。然九品制纵有千般不是,终究是乱世中维系文脉的方舟。”
雨幕中忽有马蹄声碎,惊起檐下栖鸦。陆季弯腰拾起木剑,剑穗上缀着的半枚玉佩突然断裂,那是他去年在洛河畔救起落水的蒋琅时,对方赠予的谢礼。
“蒋琅君的方舟,怕是要漏沉了。”陆季最后望了一眼堂中悬挂的“竹林七贤图”,画中嵇康广袖临风,仿佛要挣脱画框束缚。他转身踏入雨中,木剑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水痕,像极了当年族叔自刎时溅在雪地的血珠。
蒋琅独自立在阶前,几道闪电忽然划破天际。他忽然想起三日前父亲书房里的密信,信笺上朱砂批注刺目惊心:寒门激变,宜早图之。雨幕深处,陆季的背影渐渐化作黑点,却让他想起幼时在王屋山猎场放走的黑豹——那畜生被铁夹所伤,却仍拖着断腿消失在莽莽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