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站在条案后,腰板挺得笔直,脸上再无往日的油滑与市侩,只有一股沉凝的公事公办。
“肃静!”
李捕头猛地一拍桌子,腰间的铁尺哐当作响,现场顿时一静。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如刀:“凭什么?就凭这是县尊大人定的规矩!十字街口,人流如织,商铺林立,乃清河门面!”
“铺什么样的石板?如何铺设才能经久耐用、便于排水?地下暗沟如何预留?工期如何确保最短、影响最小?这些都有详细图纸和章程!”
他从案上拿起一叠厚厚的、绘着清晰线条和标注的图纸,这是周平安熬了几个通宵,结合现代道路工程学简化出来的,重重拍在桌上。
“想投这标段?可以!先交五十两银子押金,签保密契书,然后才能领图纸细看!”
“看完图纸,三日内提交你的详细施工方案!县衙会综合评定,择优而取!光想着抢活计、浑水摸鱼?门儿都没有!”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条理分明。
那刚才还叫嚣的商行管事,被噎得面红耳赤,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旁边那些原本想靠关系或者人多势众抢标的人,也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冷静了不少。
五十两押金可不是小数,还要签保密契书、看图纸、写方案……
这完全不是他们想象中靠蛮力或者人情就能抢到的活计了!
“好!李捕头说得对!”
钱万贯洪亮的声音响起,他分开人群走上前,对着李捕头拱了拱手,然后转向众人,朗声道:
“修桥铺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尤其是这等要害之处,岂能儿戏?”
“周大人此法,正是要挑选真正有本事、有担当、能把这活计干漂亮的人!我钱万贯,第一个支持!”
他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五锭十两的雪花银,“啪”地一声放在条案上,“图纸拿来!这十字街口的标,我钱记营造行,投定了!”
钱万贯的表态,如同一颗定心丸,也像一面旗帜。
那些真正有实力、有野心的营造行、大商户,纷纷醒悟过来。
五十两银子算什么?只要拿下这标段,后续的利润何止百倍千倍?
更重要的是,这是向周县令展示实力、建立信任的绝佳机会!
“我赵氏营造行也投!”
“算我林家一份!”
“还有我!”
报名处再次沸腾起来,但这一次,少了盲目的哄抢,多了几分沉甸甸的竞争与算计。
每个人都在掂量自己的分量,思考着如何在那份神秘的图纸和苛刻的要求中,找到自己胜出的机会。
李捕头看着眼前秩序逐渐井然、却暗流汹涌的局面,悄悄抹了把额头的汗,心中对那位年纪轻轻的县尊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张告示,几条规定,就把这些心思各异的商贾匠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掏钱、出力、绞尽脑汁!
这手腕真是神了!
县衙后院,临时充作周平安办公和休息的厢房里,却是一片难得的安静。
周平安正伏在案前,对着一张巨大的县城及周边舆图凝神思索。
图上用朱砂和墨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符号:规划的道路(主干道、支线)、城墙修缮点(重点标红)、计划修建的仓库位置、矿场、工坊区、甚至未来可能的居民扩展区……俨然一副宏大的城建蓝图。
墨离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外面快把县衙的屋顶掀翻了。”
墨离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周平安头也没抬,用炭笔在舆图上青石峪矿场通往县城的位置画了一条加粗的红线:
“掀翻了才好。水浑了,鱼才会动。动静大了,藏在淤泥里的王八才会忍不住探头。”
他顿了顿,笔尖在鹰愁涧的位置重重一点,“这段路,是关键中的关键。荆烈去了?”
“去了。”墨离点头,“猎户三兄弟那边也传回消息,他们在鹰愁涧附近发现了一条隐秘的小溪源头,水量充沛,若能引下,不仅可解筑路取水之困,还能在涧口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周平安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好!告诉他们,不惜代价,探明溪流走向!筑路的同时,引水工程同步进行!图纸我今晚就画出来!”
他放下炭笔,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温热的“燎原”,一股辛辣暖流直冲肺腑,驱散了连日的疲惫。
他看着舆图上自己勾勒出的线条,眼神锐利如鹰隼。
“墨离,你看,”他指着舆图,“这路,这城,这些仓库工坊……它们现在只是图纸上的线。”
“但很快,它们就会变成石头、砖块、夯土……变成清河县真正的筋骨和血肉!”
“这筋骨要足够硬,硬到能扛住风雨,也能挡住明枪暗箭!”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图纸上代表着城墙的粗线,语气轻松。
“柳家的账本,我们捂在手里,就是一把悬在他们头顶的刀。他们肯定不会坐以待毙。”
“这些热火朝天的工程,既是我们的盾,也可能成为他们眼中最好的靶子。”
墨离的目光也落在舆图上,清亮的眸子映着炭笔的墨痕:
“所以,你要用这‘分段包工’,把清河县上下,所有能动的、想赚钱的人,都绑上你的战车?让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自发地维护这些工程?”
“不错!”周平安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利益,才是最坚固的纽带。”
“当修这段路的人,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未来收益;当路边的商户,盼着路通财通;当城里的百姓,指着这城墙保家护院……”
“谁想动我的路,拆我的城,谁就是和整个清河县为敌!到那时,不用我动手,那些红了眼的商人、匠人、百姓,就会像护食的狼群一样,把伸过来的爪子撕得粉碎!”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外面鼎沸的人声、伙计的吆喝、匠人的争论、算盘的噼啪声……混合着冬日清冽的空气,一股脑地涌了进来。
“听,这就是力量。”
周平安深深吸了口气,眼中仿佛跳动着炽热的火焰,“用银子点起来的燎原之火!这火,会烧掉一切挡路的荆棘,也会把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烧得无所遁形!”
他动作平稳的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转身看向墨离:“荆烈和猎户们找到的矿料,尤其是那批品质上乘的石灰石和石膏,必须第一时间运进水泥窑!”
“水泥,是这一切的根基!城墙的筋骨,道路的脊梁,都指着它了!告诉他们,不惜工本,给我烧!咱们要在开春化冻之前,看到第一窑合格的‘清河泥’!以及清河砖”
“已经在路上了。”墨离的声音依旧平静,“猎户三兄弟熟悉山路,他们亲自押送,墨矩带了一队好手暗中护送,确保万无一失。”
周平安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舆图,手指在代表着未来“天雷”禁区的那个被重重圈起的、远离人烟的角落,轻轻敲了敲,若有所思。
“少爷!少爷!”
翠儿清脆的声音带着兴奋在门外响起,“铁牛大哥回来啦!扛了好大一根木头,说是给您看什么‘硬货’!”
周平安和墨离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一丝了然。
周平安拉开房门,只见院中,铁牛那铁塔般的身躯矗立着,脚下放着一根足有两人合抱粗、颜色深褐发黑、木质纹理致密得如同铁铸般的巨大原木。
铁牛憨厚的脸上带着得意,蒲扇般的大手拍着木头:“少爷!您让俺找的‘铁桦木’!在鹰愁涧那边的老林子里找到的!”
“嘿……那树硬得真邪乎,斧子砍上去都冒火星子!俺放倒了这一棵,费了老鼻子劲才拖回来一段!”
周平安快步上前,指尖拂过那坚硬如铁的木质,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冰凉刺骨的寒意,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好!好一个铁桦木!铁牛,你立了大功了!”
他转头看向墨离,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墨离!有了此木,再加上荆烈那边正在试制的‘公输盘’(墨家秘传的强力扭力弹簧装置),我们构想中的‘千钧神臂弩’的弩身和核心扭力部件,材料问题就解决了大半!”
墨离也走上前,仔细审视着这传说中的神木,清冷而明亮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异彩:
“此木坚韧远胜寻常硬木,且耐腐耐蛀,确是制作大型弩具的绝佳材料。”
“荆烈那边,我已传讯,让他将‘公输盘’的试制列为最优先级。”
“哈哈哈!天助我也!”周平安忍不住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冰冷的铁桦木,“修路筑城是盾!这‘千钧弩’,就是未来悬在敌人头顶最锋利的矛!盾要固若金汤,矛更要无坚不摧!”
他意气风发地挥手:“铁牛!把这宝贝给我抬到后面工坊的干燥房去!小心存放!翠儿,去告诉厨房,晚上加菜!给铁牛兄弟接风!”
“好嘞!”
铁牛和翠儿齐声应道,干劲十足。
墨离看着周平安在寒风中因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又听着前院隐隐传来的、属于一个新兴“利益集团”的喧嚣,再望向院中那根象征未来战争利器的铁桦巨木,冰封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她微微侧首,仿佛在倾听风中传来的、整个清河县被“利益”和“希望”点燃的脉搏跳动,唇边极淡地吐出几个字,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冬眠的蛇,怕是也要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