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清晨,是在江轮的汽笛与市井的喧嚣中苏醒的。薄雾如同轻纱,笼罩着长江江面,对岸的武昌城楼在雾中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气、早点摊子传来的食物香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战时大后方的紧张与忙碌混杂的气息。
林薇站在临江小楼的窗前,望着窗外码头上如同蚂蚁般忙碌的人群。搬运工喊着号子,将一箱箱物资从船上卸下;穿着各异、口音杂乱的人们,脸上带着逃难后的疲惫与对新环境的茫然,汇成一股股人流,涌入这座暂时还算安稳的城市。
这里是沈惊鸿安置的一处落脚点,位于汉口的旧租界区,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比起上海沈公馆的奢华,这里堪称简朴,却难得安静,且视野极佳,可以望见大半江景。
身上穿着的是沈惊鸿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素色棉布旗袍,替换下了她一路风尘仆仆的旧衣。柔软的布料贴着皮肤,带来久违的安宁感。可她的心,却无法像这身衣服一样,完全平静下来。
距离那日在茶馆重逢,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之后,是细水长流般浸润而来的温情,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沉重。
沈惊鸿很忙。白天几乎不见人影,总是在她醒来前就已离开,深夜才带着一身疲惫与淡淡的烟草气息归来。她知道他在做什么,重组情报网,与各方势力接洽,分析前线战报,为那个即将到来的、更加危险的任务做准备。
他没有瞒她,但也从不细说。只是每晚回来,无论多晚,总会先到她的房间看一眼,确认她安好。有时她假装睡着,能感觉到他停留在床边的目光,那么深,那么沉,带着几乎要将她溺毙的眷恋与不舍。然后,是一个比羽毛还要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额间。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林薇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只有他,能让她在纷乱的思绪中,瞬间捕捉到那份独特的存在感。
沈惊鸿走到她身后,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从后面轻轻环住了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他的怀抱带着清晨室外微凉的空气,还有他身上特有的、清冽又沉稳的气息。
“看什么这么出神?”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看这座城,”林薇放松身体,靠在他怀里,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玻璃,“看这些人。这里……能安稳多久?”
沈惊鸿沉默了一下,手臂收紧了些许。他没有回答这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问题,只是侧过脸,吻了吻她的耳垂,转移了话题:“今天天气不错,陪我出去走走?带你去尝尝汉口的豆皮和糊米酒,比上海的滋味要醇厚些。”
他的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像是在努力营造一段寻常夫妻的晨间时光。
林薇心尖一颤,点了点头:“好。”
汉口的街道,比重庆要宽阔些,租界区的建筑还保留着欧陆风情,但街上行人的脸上,同样刻着战争的印记。随处可见穿着军装的士兵,贴着抗日标语的电线杆,以及募捐的学生。
沈惊鸿换下了一贯挺括的西装,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长衫,戴着一顶礼帽,帽檐压得有些低,遮住了过于锐利的眉眼。他牵着林薇的手,穿梭在熙熙攘攘的早市里,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家藏在巷弄深处的老字号早点铺子。
铺子很旧,桌椅都被磨得油光发亮,但客人极多,热气腾腾,充满了烟火人气。
“两碗糊米酒,三鲜豆皮两份,再加一笼重油烧梅。”沈惊鸿用地道的汉口方言对忙碌的老板说道,然后引着林薇在一个角落坐下,自然地用茶水烫洗着碗筷。
林薇有些讶异地看着他熟练的动作。
沈惊鸿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眸,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怎么?觉得我不该会这些?”
“只是没想到。”林薇老实回答。在她印象里,沈惊鸿应该是坐在华美的餐厅里,用着银质刀叉,品尝精致西点的人。
“早年跟着家里长辈跑码头,三教九流的地方都待过。”他淡淡解释,将烫好的碗筷放到她面前,“后来留学,也是自己照顾自己。不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
他的语气平淡,林薇却从中听出了一丝过往的艰辛。她想起陈锋偶尔提及的,关于沈家早年的纷争,以及他独自在海外求学的经历。他能有今天的地位与心性,绝非侥幸。
热乎乎的糊米酒和香气扑鼻的豆皮很快端了上来。
糊米酒醇甜软糯,豆皮外酥里嫩,馅料鲜美。林薇尝了一口,眼睛微微一亮。这味道,确实与上海的不同,更质朴,也更浓烈。
沈惊鸿看着她小口吃东西的样子,眼神柔和。他夹起一个皮薄馅足、油光晶亮的烧梅,放到她碟子里:“尝尝这个,汉口一绝。”
两人安静地吃着早餐,听着周围食客用浓重乡音谈论着家长里短、前线战事,还有对未来的忧虑。这一刻,仿佛战争远离,他们只是一对最普通的恋人,享受着难得的平静时光。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正式’吃饭吗?”沈惊鸿忽然问。
林薇动作一顿,想起那场慈善晚宴前,他带她去的那家法式餐厅。精致的食物,优雅的环境,两人之间却充满了试探与疏离。
“记得。”她点点头。
“那时候,你像只浑身是刺的小兽,对我戒备得很。”他嘴角微扬,带着回忆的揶揄。
“沈先生当时的态度,也谈不上多友善。”林薇忍不住反驳。
“是啊,”沈惊鸿轻叹一声,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如潭,“那时候,只觉得你麻烦,又……特别。”特别到让他无法忽视,一步步深陷,直至今日,甘之如饴。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林薇有些招架不住地垂下眼帘,耳根微微发热。
“后来在上海,总想带你去吃遍各家馆子,可惜……”他话没有说完,但两人都明白。可惜战火来得太快,可惜聚少离多。
“以后有机会的。”林薇轻声说,像是在安慰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沈惊鸿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豆皮。
吃完早餐,两人沿着江边慢慢走着。江风拂面,带着湿意。有报童挥舞着报纸跑过,喊着最新的战报。
“看报看报!我军浴血奋战,毙敌无数!”
“看报!苏联援华物资抵达!”
沈惊鸿买了一份报纸,随手翻看着,眉头微蹙。
“形势很不好,是吗?”林薇问。尽管知道历史走向,但身临其境,感受着这山雨欲来的压抑,心情依旧沉重。
“日军正在调兵遣将,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武汉。”沈惊鸿合上报纸,目光投向浩瀚江面,语气凝重,“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这个“我们”,自然也包括了他即将深入敌后的任务。
林薇的心沉了沉,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
沈惊鸿回握住她,力道坚定。“别担心,”他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我会回来。”
回到小楼,已是晌午。
沈惊鸿没有休息,直接进了二楼的书房。那里,已经有人在等他。
林薇在楼下,能隐约听到楼上传来压低的交谈声,气氛似乎有些凝重。她没有上去打扰,只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旧杂志翻看,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
她知道,他在部署,在安排。每一次这样的会议,都可能决定着许多人的生死,也关系着他此行的成败与安危。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书房的门开了。两个穿着普通布衣、但眼神精悍的男人走了出来,对沈惊鸿恭敬地点点头,迅速离开了小楼。
沈惊鸿站在书房门口,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倦色。
林薇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温水,走过去递给他。
“谢谢。”沈惊鸿接过水杯,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她的,两人都微微一顿。
“顺利吗?”林薇问。
沈惊鸿喝了一口水,摇了摇头:“有些麻烦。上海的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山口一郎死后,日本梅机关换了新的负责人,手段更狡诈。76号(汪伪特工总部)的气焰也很嚣张,我们有几个重要的联络点被破坏了,损失不小。”
他顿了顿,看着林薇,眼神复杂:“而且……苏婉清的父亲,苏明翰,已经公开投靠了汪伪政府,担任了要职。”
林薇心头一凛。苏婉清!那个因爱生恨,最终与山口一郎勾结,间接导致陈锋牺牲的女人!她竟然也去了上海?还是跟着她投敌的父亲一起?
“苏婉清……她也在上海?”
“嗯。”沈惊鸿眼神冷了下来,“据我们得到的情报,她利用其父的关系,与76号走得很近,而且……她似乎在主动打听我的消息。”
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一个熟悉沈惊鸿过往、且对他充满恨意的女人,在敌营之中,无疑是一颗极其危险的定时炸弹。
“她认识陈锋,也见过你身边不少旧人。”林薇担忧地说。苏婉清的存在,大大增加了沈惊鸿身份暴露的风险。
“我知道。”沈惊鸿放下水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所以,这次回去,必须更加小心。不仅要避开日本人的耳目,还要提防这条毒蛇。”
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孤寂,却又挺直如松,承担着千斤重担。
林薇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惊鸿,”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如此自然地叫出他的名字,“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沈惊鸿转过身,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林薇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我知道我可能帮不上太大的忙,但我不是需要你时刻保护的金丝雀。我有我的眼睛,我的脑子。在上海,我也有一些微薄的人脉,比如报界的顾言笙的一些朋友,还有……我以前暗中资助过的一些进步学生,他们或许能提供一些你看不到的信息。”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而且,我对上海的社会百态、三教九流,甚至日本人的一些行为模式,可能比你们有……不一样的观察角度。”她无法明说这是来自历史的后见之明,只能如此委婉地表达。
沈惊鸿深深地望着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讶,欣赏,担忧,还有更深的心疼。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
“薇薇,”他叹息般地叫着她的小名,“我知道你很聪明,也很勇敢。从你第一次在百乐门救我,到后来在重庆……你做的,远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多。”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眼角,语气变得严肃:“但是,正因为我清楚你的能力,也更明白其中的危险。苏婉清认识你,山口组可能还有残余势力记得你。我不希望你再次卷入这些是非,置身于险地。我希望你留在武汉,或者去更安全的地方,等我。”
“等待是最煎熬的。”林薇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惊鸿,我不要再像在上海沦陷时那样,无助地和你失散,漫无目的地寻找。我不要再只能在后方,靠着零星的消息担惊受怕。即使不能和你一起去上海,至少让我在这里,为你做点什么。分析情报,整理信息,哪怕是帮你留意武汉这边的动向,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