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八月十三日,清晨。
时间仿佛在令人窒息的闷热与紧绷中凝固了许久,终于在这一天,被一声尖锐至极、撕裂长空的呼啸悍然打破!
“咻——轰!!!”
一声巨响,从东北方向的闸北传来,如同晴空霹雳,震得沈公馆窗户上的玻璃都在嗡嗡作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密集的炮击声如同狂暴的鼓点,毫无征兆地擂响了上海的血色黎明!
林薇几乎是瞬间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她冲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
东北方的天空,已经被浓密的、翻滚的黑烟和橘红色的火光所笼罩!炮弹爆炸的闪光,即使在白昼也清晰可见,像地狱恶魔睁开的眼睛。沉闷而连续的爆炸声,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八一三!淞沪会战!
尽管在心理上已经预习了无数次,但当战争以如此粗暴、如此真实的方式降临的这一刻,林薇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不是历史书上的铅字,那是真实燃烧的土地,是瞬间湮灭的生命!
公馆里瞬间乱成一团。阿秀惊慌失措地跑上楼,脸色煞白:“小姐!小姐!打炮了!是日本人打过来了吗?”
“慌什么!”林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阿秀,去叫醒所有人!按照之前吩咐的,拿上收拾好的包裹,五分钟内到客厅集合!快!”
她的镇定像是一剂强心针,让惊慌的阿秀勉强找到了主心骨,连忙点头跑开。
林薇用最快的速度换上了一身早就准备好的、深蓝色便于行动的工装裤和衬衫,将长发利落地盘起。她拿起那个装有手枪和重要物品的手袋,紧紧抓在手中,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神稍稍安定。
她快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那个小皮箱,将大部分美金和金条用油布仔细包好,塞进一个不起眼的旧包袱里,和几件换洗衣物裹在一起。这是她未来生存的资本,不能有任何闪失。然后,她拿起那份标注为“小学教员王静”的身份证明,仔细看了看上面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模糊照片,将其贴身收好。
当她拎着包袱和手袋来到客厅时,公馆里的佣人,包括阿秀、厨师老李、花匠福伯等六七人,都已经聚集在那里,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和茫然,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
“小姐,我们……我们怎么办?”厨师老李声音发颤地问道。
外面的炮声越来越密集,甚至还夹杂着如同炒豆般的机枪扫射声,显然战斗异常激烈。
林薇目光扫过众人,清晰而迅速地下达指令:“听着!仗已经打起来了!闸北、虹口是主战场,但战火随时可能蔓延!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现在,所有人,跟我走!去我们在法租界西区的安全屋!”
她没有时间多做解释,也没有时间安抚情绪。生存是第一要务。
“阿珍,你开路!老张,你去开车!其他人跟上,互相照应,不要走散!”林薇果断下令。
“是,小姐!”阿珍毫不犹豫,立刻检查了一下腰间的手枪,率先推开公馆大门。
老张也跑向车库。
就在这时,客厅的电话再次尖锐地响起。林薇心头一紧,这个时候的电话……
她快步过去接起:“喂?”
“林小姐!是我,陈锋!”电话那头传来陈锋急促的声音,背景是更加清晰和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显然他离战场更近,“您听到炮声了吗?立刻撤离!按计划行动!我这边暂时被拖住了,处理完立刻去第一个点与您汇合!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回公馆!不要相信任何陌生人!尤其是苏家相关的人!”
“明白!你自己小心!”林薇心中一沉,陈锋被拖住了?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
“轰!!”一声格外近的爆炸声似乎就从电话那端传来,电话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忙音,断了。
林薇放下电话,脸色更加凝重。陈锋遇险,这意味着撤离路上可能不会那么顺利。
老张已经将黑色的斯蒂庞克轿车开了过来。众人慌忙上车,轿车迅速驶离了沈公馆,汇入了外面一片混乱的街道。
此时的法租界,虽然尚未被战火直接波及,但已彻底陷入了末日般的恐慌。街上挤满了从闸北、虹口方向逃难而来的人群,扶老携幼,哭喊声、叫骂声、汽车喇叭声混杂在一起。人们脸上带着极致的恐惧,像无头苍蝇一样奔跑着,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碎玻璃、被踩掉的鞋子、散落的行李随处可见。空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远处冲天的火光和黑烟清晰可见。
车子在人流和车流中艰难地穿行,速度慢得像蜗牛。
“快点!老张,想办法绕路!”林薇焦急地看着窗外混乱的景象,催促道。
“小姐,路都堵死了啊!”老张也是满头大汗。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和惊恐的尖叫!只见几架机翼上涂着猩红太阳标志的日本飞机,如同秃鹫般从低空掠过,引擎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是日本飞机!快躲开!”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
人群瞬间炸开,纷纷寻找掩体。林薇他们的车子也被迫停下。
就在这时,其中一架日军飞机似乎发现了什么目标,猛地俯冲下来,机翼下火光闪动!
“咚咚咚咚咚!!”航空机枪的子弹如同死神的镰刀,扫过街道旁边的建筑物和人群!砖石飞溅,玻璃粉碎,人群中爆发出凄厉的惨叫,瞬间有数人中弹倒地,鲜血染红了路面!
“趴下!都趴下!”阿珍厉声喝道,一把将林薇的头按低。
子弹打在车身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和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车内的女佣们发出惊恐的尖叫。
林薇趴在座位上,能清晰地听到子弹呼啸而过和人们临死前的哀嚎。她紧紧咬着下唇,血腥味和硝烟味直冲鼻腔,让她阵阵作呕。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战争的残酷,那种生命被随意剥夺的野蛮,让她浑身冰冷。
空袭只持续了短短几十秒,日军飞机便拉起机头,扬长而去,留下满街的狼藉与哭嚎。
“小姐,您没事吧?”阿珍松开手,紧张地问道。
林薇脸色苍白,摇了摇头,看向窗外如同炼狱般的街道,声音沙哑:“……没事。快走!”
老张颤抖着重新发动汽车,绕过地上的尸体和伤员,继续向前驶去。每个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他们试图绕开主干道,穿行 saller 的弄堂,但混乱无处不在。在经过一个靠近苏州河的路口时,他们被迫停了下来——前方设置了坚固的路障,由法国巡捕和安南兵严密把守,禁止任何车辆和行人通往更中心的租界区域。
“不行了,小姐,过不去了!”老张踩下刹车,绝望地说。
林薇看着那戒备森严的路障,以及后面望不到头的逃难人群,心知想按照原计划抵达法租界西区的安全屋,已经几乎不可能。租界当局显然在试图封锁区域,控制难民流入。
她当机立断:“弃车!我们步行,去第二个备用点!”
第二个安全屋位于南市与法租界交界处附近的一条弄堂里,相对不那么起眼,但此刻南市方向也是炮声隆隆,同样危险。
没有犹豫,众人立刻下车,拎着行李,汇入步履蹒跚的逃难人流。阿珍紧紧护在林薇身边,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炮声、枪声、飞机的轰鸣声从未间断,仿佛整个上海都在燃烧和崩塌。
他们艰难地前行着,不时要躲避街上横冲直撞的军车、救护车,以及像他们一样惊慌失措的难民。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硝烟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林薇无意中瞥见路边一个被炸塌了一半的店铺门口,一个穿着“锦薇”工坊围裙的妇人,正抱着一个浑身是血、不知死活的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围裙上,还依稀可见她亲手绣上的、代表“锦薇”的缠枝花纹。
林薇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得无法呼吸。那是曾经在她工坊里帮忙的妇人!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