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穿着那一身代表一品大员的华贵朝服。
但衣冠不整,头顶的官帽歪斜,发髻散乱,几缕灰白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
那双曾经精光四射的眼睛,此刻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在勉力支撑。
一进殿,池文博的膝盖便软了下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用膝盖代替双脚,一步步挪到御案之前。
他没有哭嚎,也没有请罪。
他只是将一本卷轴高高举过头顶。
那双手,抖得不成样子,连带着那卷轴也跟着剧烈颤动。
楚威的视线,死死地落在了那本卷轴上。
朱砂写就的四个大字,猩红刺眼。
【孝心捐册】。
一股寒气,从楚威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只听池文博用一种嘶哑、干涩,却又被强行拔高的声音喊道:
“陛下!”
“臣……臣有罪!”
“臣中午回府之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思来想去,为自己白日里在殿上的无能狂悖而羞愧万分!”
说完,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与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高声道:
“臣感念天恩,更感念九殿下为陛下分忧之赤诚孝心!”
“臣身为户部尚书,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反而让圣上因国库空虚而烦恼,臣……罪该万死!”
“臣愿捐出家产一百二十万两白银,良田五千亩,以充军饷!助北境将士,扬我大夏国威!”
“求陛下降罪,惩治臣这数十年来的尸位素餐,浅薄无知!”
池文博老泪纵横,声泪俱下。
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忠心耿耿。
仿佛一颗赤胆忠心,剖白于天地君亲之前。
一旁的王德福看得目瞪口呆。
他几乎要以为,池大人是真的幡然醒悟,被九殿下的孝心感动得痛改前非了。
可只有坐在龙椅上的楚威,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见了池文博高举卷轴的双手上,有一道尚未完全干涸的血痕。
他看见了池文博眼中,那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不是幡然悔悟。
那是绝望。
一个受害者,正在被迫上演一场感恩戴德的年度大戏。
而他这个皇帝,名义上的受益人,却看得手脚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楚威死死地盯着那本【孝心捐册】。
盯着上面“池文博”三个字
他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那个孽障,用他最熟悉,也最恐惧的方式,把事情“办妥”了。
就这么半天时间,把他许久都未解决的问题给解决了!
他想发怒。
他想掀了眼前的御案。
他想下令将这个在他面前演戏的池文博拖出去斩了。
可他发现,自己连发怒的立场都没有。
臣子“自愿”捐款,为国分忧。
儿子“孝顺”,替父解难。
这桩桩件件,都是天经地义的“好事”,是值得载入史册的君臣佳话。
他这个皇帝,还能说什么?
说这是抢劫?说这是逼迫?
证据呢?
证据就是池文博眼中的恐惧吗?就是他手上的血痕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那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恐惧,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
整个养心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楚威没有说话,池文博便高举着卷轴,长跪不起,身体的颤抖从未停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又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他跪在了王德福的身后,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慌乱道:
“陛下!”
“工部侍郎乔大人、礼部尚书张大人、吏部侍郎孙大人……十几位大人都在殿外求见!”
小太监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慌得声音都控制不住道:
“他们……他们都说,有天大的喜事要奏报,都哭着喊着……要为国捐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