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兮问,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像是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务。
何景微微蹙眉,沉吟片刻,那双清澈的眼底掠过复杂的计算:“需要时间,而且要非常小心,但有机会。”
“任何信息流都有其源头和路径,顺着这些节点摸上去,总能找到上游的泉眼,或者发现水闸设在哪里。”
“尤其是,如果我们要找的是关于‘鸦’和…福伯的线索,这条线或许能提供意想不到的视角。”
他提及“福伯”时,语气有微不可察的停顿,眼神也暗了一瞬,显然也知晓此事对沐兮的冲击。
沐兮点了点头,对他的判断表示认可:“小心行事,宁可慢,不可错。”
“暴露的线就没有价值了。”
她顿了顿,下达了清晰的指令,“优先查两件事:第一,普德药房近期所有非常规的、尤其是单次数量异常或来源特殊的药品、医疗器械进出记录,重点留意与德国或日本有关的货品。”
“第二,查周复明近三个月所有非公开的私人行程中,与医疗、化学、生物研究领域相关人员的会面记录,无论看起来多么无关紧要。”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仅凭着仇恨本能漫无目的地四处试探、冒险。
周复明那堂冷酷的“授课”仿佛在她脑中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她正在飞快地吸收并运用那些冰冷的规则——抓住问题的主线,充分利用手头一切可利用的资源,进行精准而有效的打击。
何景领命,微微颔首。
在他低头的那一瞬,若有外人在场,或许能捕捉到他唇角那一闪而逝的、与“何景”形象截然不符的冷峻弧度。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在沐兮身后亦步亦趋、眼神湿漉的脆弱少年,而是瞬间切换成了一个精于计算、潜伏在暗处的执行者。
他如同最忠诚也最危险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后退半步,随即转身,步伐轻捷而稳健,几个起落间便融入了弄堂深处交错的光影与市井背景声中,去调动、去试探那刚刚落入他们掌中的、带着毒刺的丝线。
沐兮没有返回霞飞路那处在沈知意视线范围内的公寓,而是绕道去了另一处鲜为人知的、由何景凭借其隐藏的机敏与能力暗中布置下的安全屋。
她需要一处绝对安全、完全脱离所有窥探视线的地方,来冷静地梳理、分析刚刚获得的信息,并规划下一步更为复杂的行动。
安全屋里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堪称简陋,只有一桌一椅一床,窗户被封死,只有一盏昏暗的电灯提供照明。
沐兮摊开一张详细的上海滩地图,将那些名片和代号所代表的据点、可能的人员一一在地图上仔细标注出来。
随着她的动作,一条隐形的、却又切实存在并开始蠕动的信息网络,逐渐在她面前清晰起来,如同在地图之下铺开了一张闪烁着幽光的蛛网。
她凝视着这张由沈知意的“深情”与掌控欲编织成的网,眼神冰冷而锐利,仿佛已经穿透了纸张,看到了网络背后那个自信满满的男人。
脑海中,一个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开始逐渐成形、碰撞。
如何巧妙地利用这条情报网,向张彦钧那边“无意”间透露一些关于他内部对手或潜在威胁的、经过筛选和修饰的半真半假消息,从而加剧他们内部的猜忌与消耗,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如何将一些关于周复明与日本方面进行“特殊器材”交易的、经过巧妙剪裁和模糊处理的线索。
通过沈知意这条网络里与国民党特务系统有所牵涉的特定节点,“自然”地“泄露”出去,尝试着借刀杀人,引发他们之间的摩擦?
又如何能在这纷繁复杂的信息洪流中,沙里淘金般筛选出关于那个神秘“鸦”?
每一个想法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充满了不可预测的风险。
但沐兮的心中此刻却毫无畏惧,反而涌起一种近乎冷酷的兴奋与清醒。
这种初步掌握力量、能够主动布局而非被动应对的感觉,哪怕这力量是借来的、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也让她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和……真实。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靠美色、眼泪和小心翼翼的周旋在狼群中求存的孤女。
她是沐兮,是开始手握丝线、尝试拨动棋局的布局者。
虽然她心知肚明,这丝线的另一端,牢牢牵在那头最危险、最狡猾的猛兽掌中。
但此刻,那头猛兽尚沉浸在他自己编织的温柔假寐之中,自信于猎物的驯服。
而她,已在这片虚假的宁静之下,开始悄然地、谨慎地,尝试收紧手中那看似纤细、却可能搅动风云的……第一根丝线。
棋局,在她无声的落子中,终于缓缓推进到了更为复杂诡谲的中盘。
而她,第一次,真正握有了足以让她坐下对弈的、沉甸甸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