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卫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类似承认的音节。
“别怕。”张玉芬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记得吗?你画的是厂里的阿姨,是她们每天都在做的事情。你画的,是你眼睛看到的,心里感受到的。这很真实,很宝贵。”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明天,张老师陪你一起去那个放画的地方,好不好?我陪你一起看。那里还有很多很多别人的画,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就当是……一起去玩一趟,好不好?”
“一起去?”苏卫民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因为这件事,闪烁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不再是纯粹的恐惧。他习惯了独处,习惯了被排除在很多活动之外,“张老师陪我去”这个提议,像是一根突然抛向溺水者的绳索。
“对,我陪你去。”张玉芬肯定地点点头,脸上带着令人安心的笑容,“我已经请好假了。就我们两个去,去看看你的画挂在那里是什么样子。”
也许是张老师一贯的温柔和可信赖,也许是“一起去玩”这个说法淡化了对“展览”的恐惧,苏卫民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点点。他犹豫了很久,终于,慢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第二天,张玉芬果然如约而至。她特意穿了一件颜色素雅却得体的外套,显得既重视又不会过于正式给卫民压力。苏卫民则被李春燕仔细打理过,换上了一身他最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他紧紧攥着张玉芬的衣角,像是抓着救命稻草,眼神里依旧充满了紧张,但至少,他愿意迈出家门了。
去文化馆的路上,苏卫民几乎全程低着头,身体僵硬。张玉芬也不多话,只是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衣角,偶尔指给他看路边的树,或者天上飞过的小鸟,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文化馆对于苏卫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威严气息的地方。高大的厅堂,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还有墙上悬挂着的那么多他看不懂的画作,都让他感到窒息般的压迫感。他更加用力地攥紧张玉芬的衣角,脚步踟蹰,几乎想要转身逃跑。
“卫民,你看!”张玉芬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面墙,“你的画在那里!”
苏卫民顺着她指的方向,怯生生地抬起头。只见他那幅《糊盒女工》,已经被精心地装在一个简单的原色木框里,端端正正地悬挂在雪白的墙壁上。画面上,那几个穿着灰色工装的女工,依旧保持着弯腰糊纸盒的姿势,浓烈的色彩和粗犷的笔触,在专业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与他平日在家中角落里看到的、截然不同的效果。那是一种被郑重对待、被展示出来的姿态。
他呆呆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周围的喧嚣仿佛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墙上那幅属于自己的画。
张玉芬轻轻拉着他,走到画前。“看,它挂在这里,多好看。”她低声说,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赞叹,“没有人笑话它,大家都在认真地看着它。卫民,你很棒,你画出了一件很棒的东西。”
苏卫民听着张老师的话,看着自己被框起来、挂在明亮墙壁上的画,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如同温暖的泉水,一点点漫过他冰封的恐惧。那是一种……被认可的感觉?一种自己的“乱涂乱画”并非毫无价值的感觉?
他依旧紧张,依旧不知所措,但那双一直低垂着、充满惶恐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属于自己的光芒在悄悄闪烁。张玉芬的陪伴和鼓励,像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在他几乎要被恐惧吞噬的那一刻,稳稳地托住了他,为他推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却也让他必须勇敢面对的窗户。布展的过程,成了他战胜内心恐惧的、无声却至关重要的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