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四面漏风的屋子里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暖色,却照不亮角落深处积年的阴暗。桌上,那堆由零零碎碎的毛票、硬币和几张稍大面额纸币汇集起来的“百家钱”,被李春燕用一块洗得发白的干净手帕整整齐齐地包好,放在那里。它静静地躺着,却像一块灼热的炭,散发着无声却强大的能量,灼烫着屋里两个男人的心。
苏建国坐在矮凳上,佝偻的背脊对着桌子,仿佛不敢再看那手帕一眼。他那双曾抡过大锤、搬过麻袋、此刻却只能无力垂在膝上的大手,微微颤抖着。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紧握那些钱币时,粗糙纸钞和冰冷硬币的触感,以及…那上面仿佛携带的、来自无数双手的、微弱的体温。
三十七块八角五分。
这不是一笔能还清债务、能治愈晓光的巨款。但这笔钱的重量,却远超那五百块的赔偿。那五百块,是冰冷的敲诈,是屈辱的代价,掏空了他的一切,包括那份偷偷为女儿积攒的、关于健康的微末希望。而眼前这零零碎碎的一包,却是滚烫的馈赠,是冰冷的现实里,毫无预兆涌出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暖流。
他脑海里反复闪现着那些妇女的面孔:阿芳婆爽利又带着怜惜的眼神,桂珍婶悄悄塞钱时躲闪的目光,王家嫂子忿忿不平又充满关切的话语,还有那些他可能都叫不上全名、只是面熟的邻居…她们的日子也都紧巴巴,她们的手同样粗糙,她们或许也曾私下议论过苏家的窘迫。可就在苏家跌入最深谷底、尊严扫地的时候,却是她们,用最朴素的方式,伸出手,托了晓光一把,也…托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一把。
这种毫无功利色彩的、基于最底层同理心的互助,像一记无声却沉重的闷拳,砸在他早已被生活磨得麻木的心上。一种混合着巨大感激、深切羞愧和无地自容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冲撞,堵得他喉咙发紧,眼眶酸涩。他死死咬着牙关,下颌绷出坚硬的线条,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
他守护这个家,耗尽心血,甚至赔上未来,换来的是一身债务和几乎压垮脊梁的屈辱。而妻子一次勇敢的求助、一群弱女子的善意,却换来了孩子继续读书的希望,和…一点点即将熄灭的、关于“人间值得”的火星。
这无声的对比,带给苏建国的是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复杂的反思。
而坐在更阴暗角落里的苏卫东,所承受的冲击则更为直接和猛烈。
他如同一尊沉默的黑色礁石,整个人几乎要融入墙壁的阴影里。但他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那方白色手帕上,仿佛要将它烧穿。
那些凑钱的女人里,有被他蹬三轮时溅过泥水而骂过他的人,有因为他脸色凶恶吓得绕道走的人,有在他呵斥晓光时露出过不赞同神色的人…在他过往的认知里,这些街坊婆娘,无非是些嚼舌根、看热闹、欺软怕硬的货色。
可就是这些人,在他闯下大祸,把这个家拖入深渊,让大哥赔尽尊严和希望之后,拿出了她们可能攒了很久的私房钱、省下的粮票、甚至只是几个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