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过渡房的薄门板,在初冬的傍晚又一次被轻轻叩响。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熟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扰了里面沉重的生活。
“吱呀——”
门被苏建国从里面拉开。昏黄的油灯光晕迫不及待地挤出门口,在他佝偻的身影后投下长长的、疲惫的影子。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抬起,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巨大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倦意。连续数日在车间高强度劳作、后半夜挑灯夜读、加上赵铁军消息带来的无形重压,早已将他榨干。脸颊凹陷下去,颧骨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嶙峋突出,嘴唇干裂,带着一丝不健康的灰白。高大的身躯此刻更像是一具被生活磨砺得摇摇欲坠的空壳,勉强支撑着。
门口,李春燕纤细的身影裹着那件半旧的藏蓝色棉大衣,静静地立在暮色渐浓的寒风中。她清澈的目光在门开的瞬间,便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锁定了苏建国那张写满透支的脸。镜片后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一股尖锐的心疼如同细密的针,瞬间刺穿了她的心口。
“春燕…同志?” 苏建国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意外,他下意识地想挺直佝偻的背脊,却只引来一阵骨骼的酸涩呻吟。
“嗯。” 李春燕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极其自然地侧身挤进门缝,动作轻柔地反手带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冷风。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屋内——墙角,晓光小小的身体正裹着厚棉袄,趴在草席上,用苏卫东买的那盒巨大的彩虹蜡笔,在糊盒的黄褐色纸板上专注地涂抹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苏卫民高大的身影蜷缩在更深的阴影里,红肿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炉火。炉子上温着一小锅寡淡的玉米糊糊,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带着一丝铁锈味的煤烟气息。
李春燕的视线最终落回苏建国身上,落在他深陷的眼窝、灰败的脸色和那件洗得发白、空荡荡挂在瘦削骨架上的旧工装上。那股心疼的感觉更加强烈,几乎让她呼吸一窒。
“给晓光…新改了两件旧罩衫,天更冷了,套在棉袄外面挡风。” 李春燕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公事公办”口吻。她将一个洗得发白、但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包袱轻轻放在矮桌唯一干净的一角。包袱皮打开,露出里面两件用大人旧衣服改小的、针脚细密的棉布罩衫。
她的动作没有停。仿佛放下包袱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前奏。紧接着,她又极其自然地从棉大衣另一个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厚实棉布手帕仔细包裹、还微微散发着热气的小包裹。
“这…这是…” 苏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疑惑地看着那个包裹。
“哦,” 李春燕头也没抬,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食堂今天包子蒸多了,剩了几个,放明天就不好吃了。丢了怪可惜。”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利落地解开包裹的棉布手帕。
一股混合着麦香和浓郁肉香的温暖气息,瞬间霸道地冲散了屋内沉闷的煤烟味!几个白白胖胖、捏着整齐褶子的大肉包子,赫然出现在昏黄的灯光下!包子皮暄软,隐隐透出里面深色的肉馅油光,散发着无比诱人的热量!
这香气如同有形的钩子,瞬间钩住了角落里苏卫民茫然的神经。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动了动,红肿的眼睛下意识地望向矮桌的方向,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苏建国的心脏猛地一跳!喉结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了一下!胃袋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香气狠狠攥了一把,发出无声的、剧烈的痉挛!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闻到这样纯粹的肉香是什么时候了。巨大的、本能的渴望瞬间冲上喉咙,又被更深的自尊和窘迫死死压住。
“春燕同志,这…这怎么行!太贵重了!你…” 他布满裂口的手无措地摆动着,布满风霜的脸上瞬间涌起浓重的难堪和一丝慌乱。他知道,这绝不可能是食堂剩下的!这年头,一个白面肉包子,对普通工人家庭来说,都是难得的奢侈!更何况是“几个”!
“有什么不行的?” 李春燕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第一次直直地对上苏建国布满血丝、写满窘迫的眼眸。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不容置辩的“道理”,“浪费粮食才是罪过!我特意拿过来的,难道还要我再拿回去馊掉?还是你让我现在扔外面去?”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甚至…一丝隐隐的责备。那责备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他这种近乎自虐的推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