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头叼着烟卷,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来,用一根脏兮兮的木棍随意拨弄着每个人面前的成品堆,清点数量。轮到苏卫民时,工头看着那摞得整整齐齐、几乎个个方正的纸盒堆,又瞥了一眼旁边跛脚男人那堆明显参差不齐、甚至有几个摇摇欲坠的次品,鼻子里哼了一声,在本子上记下一个数字,然后把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硬币,“啪”地一声拍在苏卫民面前的浆糊桶旁边。
“数数!苏卫民,三十五个!一块七毛五!”
苏卫民布满浆糊和纸屑的手,有些颤抖地抓起那几张带着汗渍和浆糊味的毛票和硬币。他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它们,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他不懂复杂的计算,但他认得钱!比上次多!多了五毛钱!他小心翼翼地把钱攥在手心,紧贴着剧烈起伏的胸膛,仿佛攥着一把滚烫的、通往堡垒的钥匙。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起身离开。而是飞快地抓起桌上刮浆糊的竹片,极其认真地刮干净自己刷子上残留的浆糊,又把溅到桌上的浆糊点子一点点刮下来,堆在桌角。做完这一切,他才像完成了一件无比重要的大事,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撞得长凳一阵摇晃,也顾不上和任何人打招呼,迈开大步,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充满刺鼻气味的厂房,朝着县城那家小小的、挂着红十字的国营药店奔去。
药店柜台后的玻璃瓶里,装着各种颜色的药片药丸。苏卫民高大的身影杵在柜台前,带着一身浓烈的浆糊味和汗味,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角落里一种棕色玻璃瓶。瓶身上贴着简陋的标签:钙片。
他布满老茧和浆糊的手,极其珍重地将攥得汗湿的钱全部掏出来,一股脑拍在柜台上,嘶哑地、带着破音喊道:“钙!钙片!”
售货员是个戴着眼镜的老头,看了一眼那堆零钱,又看了看苏卫民那急切而执拗的眼神,默默地数了数钱,然后转身从货架深处拿出一个同样的小棕瓶,又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印着“鱼肝油”字样的、瘪瘪的旧铁皮盒子(这是他特意收集的,给买少量钙片的顾客装药用的)。
“一块五,三十片。” 老头说着,用一把小铁勺,小心翼翼地从棕瓶里舀出三十颗小小的、白色的钙片,倒进那个旧铁盒里,盖上盖子,递了出来。
苏卫民伸出布满浆糊、微微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接过那个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铁盒。他紧紧攥着,仿佛攥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用粗糙的拇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铁盒冰凉的表面,红肿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芒。成了!他的堡垒!他用三十五个方方正正的纸盒换来的!
夕阳的余晖将青瓦巷过渡房的影子拉得很长。苏建国刚下工回来,正在门口用破脸盆里的水清洗手上的油污。晓光坐在矮凳上,小脚丫晃荡着,手里捏着苏卫民早上给她画的那块红砖头碎块,在水泥地上划拉着谁也看不懂的线条。
“哥!光光!” 苏卫民高大的身影如同一阵风般冲进巷口,带着一身未散的浆糊味。他冲到晓光面前,因为跑得太急而剧烈喘息,脸上却洋溢着一种纯粹的、巨大的兴奋。他小心翼翼地蹲下,将那个旧铁盒紧紧攥在胸前,沾满浆糊和石膏粉的脸上努力想做出一个表达喜悦的表情,却显得有些扭曲。
“给…光光!” 他嘶哑地喊着,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大手,极其笨拙、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将那个冰凉的旧铁盒塞进晓光小小的手里。
晓光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盒子。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学着苏卫民的样子,用沾着砖灰的手指去抠盒盖的边缘。
“咔哒。” 一声轻响,盒盖被晓光笨拙地掀开了。
里面,静静地躺着三十颗小小的、圆圆的、洁白无瑕的钙片。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三十颗细小的珍珠,散发着微弱却纯净的光泽。
“甜…?” 晓光伸出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其中一颗,仰起小脸,乌溜溜的眼睛疑惑地看着苏卫民,奶声奶气地问。
苏卫民看着晓光好奇的小脸,看着铁盒里那些他用无数个“蘸、刷、对、压、咔哒”换来的白色小圆片,红肿的眼睛里那点狂喜的光芒,渐渐沉淀成一种更深沉、更踏实的满足。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嘶哑却无比肯定的声音:
“嗯!甜!光光…长高高!”
他布满浆糊和伤痕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晓光细软的额发,再笨拙地指了指铁盒里那些洁白的钙片,仿佛在确认他拼尽全力守护的堡垒,此刻正稳稳地矗立在光光小小的掌心。
苏建国佝偻着背站在一旁,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窝看着弟弟那双因为糊了一天纸盒而沾满污垢、磨出血痕的手,再看看晓光手中那个装着三十颗白色“珍珠”的旧铁盒。他默默地转过身,继续搓洗着手上顽固的油污,浑浊的水面倒映着他微微颤抖的肩线和深埋下去的头颅。一滴滚烫的水珠,无声地砸进浑浊的盆里,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