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寒意被料峭春风取代,青瓦巷废墟之上,简易的过渡房像一排排灰色的蘑菇,顽强地冒了出来。苏家分到的这间,位于巷子靠里的位置,灰扑扑的水泥墙,薄薄的铁皮门,顶上铺着石棉瓦。比起原先那四面漏风、摇摇欲坠的窝棚,已是天壤之别——至少,它有门,有窗,能勉强隔绝风雨。
苏建国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承载了太多沉重记忆的青瓦——“光光的家”——安置在屋内唯一一张破旧矮桌的正中央。他用一块半湿的破布,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擦拭着瓦片上的浮尘,每一个刻痕的凹陷都反复摩挲,仿佛在擦拭一件传世的珍宝。深陷的眼窝里,那沉郁的底色并未因新居而散去,只是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守护意志压了下去。赵铁军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兽,并未远离,只是暂时被这四面墙阻隔在外,却时刻提醒着他肩头担子的重量。
“大…舅!” 一声清脆的、带着水音和满满依赖的呼唤,像一道小小的闪电,劈开了屋内的沉寂。
苏建国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微微牵动,深陷的眼窝转向声音来源。
门口透进的春日微光里,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晓光。刚满两岁不久的她,穿着那件由李红梅(现为街道裁缝铺学徒李春燕)送来的厚实藏蓝棉布做成的、略显臃肿的罩衣,小脸比冬日时圆润了些,褪去了些青黄,透出淡淡的红晕。此刻,她乌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正努力地、摇摇晃晃地迈开小短腿,像只笨拙却充满勇气的小鸭子,朝着苏建国蹒跚走来。每一步都带着全神贯注的紧张,小胳膊努力地张开维持平衡。
“光光…慢点…” 墙角传来苏卫民嘶哑的声音。他蹲在地上,红肿的眼睛紧紧追随着晓光摇摆的身影,沾满石膏粉和蜡笔灰的手下意识地向前伸着,做出随时准备扑救的姿势。他脚边,放着几块新捡来的、颜色各异的粉笔头。
晓光全然不顾,目标明确——大舅!就在离苏建国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她的小脚丫绊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缝隙上,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哎!” 苏建国心脏瞬间揪紧,布满冻疮的手下意识伸出,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光光!” 苏卫民也紧张地低呼一声,身体前倾。
但晓光没有摔倒!她的小手猛地向前一撑,小屁股撅着,竟然稳稳地撑住了!她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小嘴咧开,露出几颗小米牙,冲着苏建国“咯咯”地笑起来,仿佛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壮举。
苏建国悬着的心重重落下,深陷的眼窝里,那沉郁的冰层被这声清脆的笑和眼前这笨拙却生机勃勃的小人儿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模糊的、却真实存在的笑容。他放下擦瓦的布,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大手伸向晓光:“来…光光…过来…”
晓光受到鼓励,小手撑着地,撅着小屁股,吭哧吭哧地自己站了起来,再次迈开小短腿,这次稳稳地扑进了苏建国伸出的臂弯里,小脑袋亲昵地在他粗糙的棉袄上蹭了蹭,奶声奶气地重复:“大舅!抱抱!”
这声“抱抱”和怀里温软的小身体,像一股微弱的暖流,瞬间注入了苏建国早已枯槁的心田。他布满冻疮的手,极其笨拙却又无比轻柔地环住晓光小小的身子,将她抱了起来。深陷的眼窝看着孩子红扑扑的小脸和亮晶晶的眼睛,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没说出什么,只是用粗糙的拇指,极轻地蹭了蹭晓光细嫩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