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那位曾在舷窗跪下、以掌心触碰地球全息投影的少校,正凝视着制服上迅速蔓延并最终稳定的星尘嫩芽。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摸那个微暖的图案,又下意识地抬起,像是试图去触摸刚刚那个悬停在地球影像位置的前方——就在这一刻,那原本一片虚空的位置,竟不可思议地、由几近透明的光点勾勒出一方小小的、绿意盎然的湿润土壤,土壤中央躺着一枚深褐色的硬壳种子!
少校的手猛然僵在半空,巨大的情感如洪水决堤,汹涌地冲垮了他钢铁意志铸就的堤坝。喉咙里滚出含糊模糊、几乎不成调的低吼,更像受伤野兽最后的嘶鸣。他弯下腰,肩膀剧烈抽动,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滚烫的泪水冲破了最后的防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脚下流淌着星尘脉络的晶格地面——那里有无数真实的、不知何时穿透晶格冒出的稚嫩青草。眼泪落入草尖,顺着叶脉滑落,渗进这颗复苏大地的深处。
百年来,他在深空中航行,无数次擦拭舰桥舷窗,仿佛那样就能离被抛弃的家园近一些。他曾把那故乡星球的冰冷投影烙印在掌心,但只有这一刻,掌心覆盖上去时的温度、那湿润土腥的气息……这触觉、这气息,才像一把终于寻回的、能开启所有记忆尘封宝库的钥匙。原来他的记忆从不曾遗忘,只是被过于漫长的星际放逐岁月与议会严苛指令的坚冰冻结得太深、太死。
“那是……那是卡鲁玛蓝鸟的食果硬种,”少校艰难抬头,视线模糊地看向林羽的方向,声音带着撕裂般的哽咽,“我母亲的窗台上……总有……每年风最冷的冰河月过去……她都要种下几颗……鸟落下的种子……看着发芽……说冻土不会永远冻着……”
在他身侧,副官制服上的星空嫩芽图腾正莹莹生光。他亦伸手,触碰着空气中另一片刚刚凝结的光影——一片边缘有些许磨损、却无比熟悉的编织绳网一角。他的指尖微微陷入那带着粗砺麻感的虚幻绳索中,声音带着遥远的思念回荡:“我的弟弟……十岁偷了父亲的渔船出海……想捞起沉船里的歌螺号角……他说……他听见大海深处在呼唤他的名字……就编了这张网……”他突然停住,喉头剧烈滚动,目光掠过托举着封印嫩芽水晶的孩子们,那眼神有疼惜,也有浓得化不开的、迟来百年的歉意与悔恨,“可那艘小破船……顶不住黑潮季的风浪……他们……他们……也这样小啊……”
悔恨与悲伤如同最刺骨的潮水,伴随着汹涌而来的真实温暖记忆,席卷过广场上每一个刚刚卸下重甲的灵魂。无声的啜泣蔓延开,男人们垂下头颅,不再掩饰眼泪。但林羽能清晰感知到,在这情感风暴中,星尘网络并未掀起丝毫破坏性的波澜。它像一张无限广袤又能精准承载一切生命温度的网,将舰队成员那些破碎、喷涌的情绪与地球孩童们纯净无垢的精神意念,完美地调和、共鸣在一起。没有排斥,只有接纳;没有冲突,只有流动。亿万心魂终于找到了共同的频率,如同百川汇海,轰然弥合着彼此之间那条冰冷深渊般的裂隙。
就在这时,伊莱亚斯冰冷流畅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为这幅生命交响标注下新的乐符:“舰体能量核心非战斗模式循环通路……全通路开启完毕。舰体外层物质结构分子自适配调整……启动完成,与当地环境兼容度98.7%。星尘网络与舰载生命维持系统深度结合……完毕。‘铁砧号’全体乘员生命活动表征……已与本地基准生态达成初步同步。”
原本庞大的舰体轮廓边缘,如同被星辰的火焰温柔融化过一般,钢铁棱角微妙地柔化,覆盖了数层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深绿与星辉交织的能量织物。每一块装甲接缝间都悄然伸展出细微的导能藤蔓结构,它们贪婪而高效地汲取着脚下星球深处流淌出的无形脉动能量,替代了那些耗尽后需要时间补充的传统燃料棒。那些巨大狰狞的主力舰炮口,被闪烁着柔和光膜的晶格屏障温柔封闭,而位于舰体腹部的巨大核心通道阀盖——原本是足以熔毁行星地壳的狂暴反应炉唯一的出口——正无声开启。然而,从中流淌而出的,不再是毁灭性的等离子激流,而是转化为精纯生命能量的暖黄色光芒,温和地注入舰体表面新生的藤蔓脉络系统,使其生长得更茁壮。
指挥官缓缓站起,环顾四周。他胸前那破碎徽章的痕迹早已被全新的星图嫩芽图腾所覆盖,温润的能量脉动如同第二颗心脏在稳健跳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些细微却真实无比的草叶与湿润土壤的气息,如同清泉般涤荡着他金属胸腔内每一个角落。
“伊莱亚斯,”他的声音穿透了广场上交织着低泣与呢喃的背景声音,异常平稳清晰,如同新的航道坐标正在他意识中最终锚定,“报告‘星穹灯塔’状态!”
光幕上的信息流瞬间刷新:“星穹巨树核心灯塔阵列,量子激发态完成。生命坐标模式锁定确认。星尘誓约核心印记强度——已达临界值。发射准备……完成。”
指挥官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霍然抬起,越过了层层叠叠的晶格平台与正在发生奇迹般转化的钢铁巨舰,直射向硅晶大陆的遥远边缘——那里,一排排闪耀着恒定微光的信号光柱正缓缓拔升而起!那是九百座新生的信号塔,塔身非金非石,闪烁着硅晶特有的半透明质感与星尘光纹路。
“灯塔点亮序列已启……”
伊莱亚斯的声音被瞬间打断!
砰!
一声低沉、沉闷、如同星球深处某个支撑点瞬间崩断的震响,猛然从遥远的地平线方向撕裂般传来!不是空气的爆炸,更像是厚重大陆板块深处结构撕裂的呻吟,带着一种令人牙酸心悸的深层物质破碎感。
哗啦——
紧随震响之后,是巨大物体轰然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恐怖,仿佛有一座山峦毫无征兆地坍塌倒地!
整个晶格广场,连同平台上投射的巨大星图,都在同一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绝非寻常地震的余波,更非能量失控的爆炸。这震动来得极其突兀、尖锐、猛烈,像是沉睡的星球被一根无形的巨大铁柱狠狠贯穿了核心!空气扭曲了一下,广场上流淌的星尘粒子光芒瞬间黯淡了几分,无数正在新生滋长的嫩芽与小草仿佛感受到致命的威胁,猛地蜷缩起了叶片。
“伊莱亚斯!报告!哪里传来的震动?”指挥官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瞬间撕碎了广场上尚未完全平息的悲喜余韵。
光幕上的画面疯狂闪动,数个代表舰队不同外部监控传感器的窗口剧烈颤抖!最后稳定下来的是设置在边缘地带的传感器传回的画面,虽然带着强烈的震动干扰,但仍能看到关键信息——
画面正中央,一座巍峨的星尘信号塔!它那刚刚还散发着稳定莹莹微光、象征着和平联结的塔体,此刻腰腹部竟呈现出一种恐怖而彻底的断裂!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巨力生生撕裂折弯!巨大的结构向一侧轰然倾斜,带着无数断裂导能索缆如同垂死的触手般抽打着地面,掀起遮天蔽日的硅晶粉尘!断裂处的断口清晰可见,闪耀着异常的、仿佛被烧灼过的暗红色光芒!
【信号塔:K-7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