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语,带着同样的沉重、孤独和面对强大困境的无力感,奇异地穿透了司通意识中的混沌迷雾。它艰难地抬起眼皮,金色的瞳孔看向那个靠在神像基座上,卸下了所有铠甲般伪装的年轻人类。
月光勾勒出他刚毅而疲惫的侧脸。他紧锁的眉头,紧抿的嘴唇,握着剑鞘的、指节发白的手,无不透露出他内心巨大的压力。他的眼神望向虚空,充满了对前路的迷茫和对自身处境的深刻怀疑。那份沉重,那份孤独,那份“我是谁?我该何去何从?”的困惑,与司通灵魂深处的迷惘产生了强烈的共振。
这个人类,这个被尊为“天策上将”、“秦王殿下”的强者,此刻的内心,竟与一只濒死的野猫如此相似!他们都失去了某些赖以生存的东西(司通的力量,李世民的安全感和支持),都深陷于强大外力的围困(突厥大军,朝堂倾轧),都面临着生死存亡的抉择,都感到了深刻的孤独和对自身价值的怀疑。
司通看着李世民手指上被自己咬出的伤口,那渗出的血珠在月光下是暗红色的。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被这个男人笨拙却尽力包扎好的伤口。那药粉带来的清凉感,暂时压制了火辣辣的痛楚。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绝望淹没的暖意,在它冰冷的心底升起。
这个男人,在自身难保、身处绝境之时,竟然会为了一只素不相识、甚至咬伤了他的野猫停下来,耗费他宝贵的金疮药,忍着疼痛为它包扎。这微不足道的善意,在此刻司通荒芜的世界里,却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星辰。
它不再仅仅是看到李世民的困境,它理解了那份困境背后的本质。那是一种剥离了外在身份、力量、地位之后,生命最本源的困境:面对绝境时的自我认知危机。
我是谁?
我该何去何从?
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李世民在问,司通也在问。
在李世民身上,司通看到了一个答案的雏形:即使身处绝境,即使自身难保,即使前路迷茫,他依然在行动。他没有放弃挣扎,没有坐以待毙。他独自来到这里,是为了思考破局之道。他为一只野猫包扎,是出于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弱小生命的怜悯和不放弃。这行动本身,就是一种对“我是谁”的回答——他是一个在绝境中也不会完全丧失善念和行动力的人。
这个认知,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第一根火柴,微弱,却足以驱散一丝最浓重的黑暗。
“认识你自己……”
一个古老而沉静的声音,仿佛从它灵魂的最深处,从无数破碎的记忆星河中,幽幽响起。这并非来自外界,而是它自身神王血脉中沉淀的智慧在枯竭的河床上激起的一丝回响。
在尼巴鲁辉煌的神殿中,在无数王子接受启蒙的古老典籍里,在它父亲神王那浩瀚如星海的教诲深处,都曾有过这最朴素也最深邃的箴言。但那时,它拥有力量,它目标明确,它从未真正理解这句话的重量。
直到此刻。
直到它失去了引以为傲的一切。
直到它和这个脆弱的人类一样,被剥去了所有外在的光环,赤身裸体地站在命运的悬崖边。
“认识你自己……”
司通在心中默念着。它不再去徒劳地追寻那消失的灵能,不再沉溺于对辉煌过往的追忆和对未来的恐惧。它开始审视此刻的自己:
我是一只猫。
一只有着灰白相间毛发、金色瞳孔、额间有一小撮银灰色印记的猫。
一具伤痕累累、虚弱不堪的躯体。
失去了力量,但感官尚存(能感到伤口的痛,能嗅到血腥和草药味,能听到风声和心跳)。
拥有漫长的记忆和智慧(虽然无法用灵能调动,但那些经历沉淀的智慧仍在)。
此刻,正被一个同样身处困境的人类所救助。
感到痛苦,感到迷茫,但也感到一丝……奇异的联系和温暖。
这,就是此刻的“我”。一个残缺的、弱小的、痛苦的,但依然存在的“我”。
真正的“认识自己”,不是沉湎于过去的荣光或哀叹失去的力量,也不是恐惧于未来的虚无。而是接受此刻这个真实的、不完美的自己——接受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接受这份深沉的迷茫,接受这份痛苦和脆弱。承认自己的弱小,承认自己的困境,承认自己的迷惘。只有先看清并接纳了“我是谁”(此刻的我),才能在这个基础上,去思考“我要做什么”(此刻能做什么)。
力量可以失去,身份可以改变,但存在的本质,对自身处境的认知,以及在此认知基础上选择如何行动——这才是超越一切外在的、永恒的核心。
司通体内那几乎冻结的血液,似乎因为这顿悟而开始极其缓慢地流淌起来,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它不再因为无法感知尼巴鲁而恐慌,不再因为失去力量而彻底绝望。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此刻的自己:一只被强大人类救助的、重伤的猫。一个失去了力量却并未失去所有感知和思考能力的灵魂。
它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牵扯到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但它没有退缩。它抬起头,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努力地聚焦,深深地、认真地看向那个靠在神像基座上,依旧沉浸在自己沉重思绪中的年轻秦王——李世民。
月光偏移,照亮了李世民半边脸庞。他闭着眼,眉头紧锁,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千斤重担。但司通却仿佛透过那疲惫的躯壳,看到了一股未曾熄灭的、坚韧不屈的火焰。
就在这一人一猫在寂静的破庙中,各自咀嚼着痛苦与迷茫,却又因奇异的相遇而产生一丝微妙联系时,庙外远处,一阵急促而清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沉寂。马蹄声在庙门前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甲胄碰撞和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秦王殿下!”一个焦急而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秦王府的亲卫统领,尉迟恭!
李世民猛地睁开眼,瞬间,所有的疲惫、迷茫和脆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鹰,身体绷紧,一股属于统帅的威严和冷静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迅速抓起地上的佩剑,起身的动作干净利落。
“何事惊慌?”李世民的声音沉稳有力,与方才判若两人。
“禀殿下!突厥使者执失思力已至长安城外,态度极其倨傲!声称要面见陛下!东宫那边…似乎也派人去接触了!陛下急召您入宫议事!”尉迟恭的声音透过破败的门板传来,带着风尘仆仆的急促和压抑不住的愤怒。
李世民的眼神骤然一冷。突厥使者提前到来,东宫插手…这局势比他预想的更加凶险复杂。他不能再停留于此了。
他低头,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阴影里的那只猫。猫也正抬着头,金色的瞳孔静静地望着他,那眼神里似乎没有了最初的惊恐和绝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甚至是…理解?
李世民心中微微一动,但他无暇细思。他从怀中摸出几块随身携带、用于补充体力的肉脯,轻轻放在猫身边干净些的地面上。
“活下去。”他对猫说,也像是对自己说。然后,他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向庙门,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扉。
门外,尉迟恭牵着他的战马,火把的光芒映照着他焦急而忠诚的脸。远处长安城的方向,似乎有更多的灯火亮起,隐约传来人声马嘶,打破了夜的宁静,也预示着风暴的来临。
李世民翻身上马,动作矫健。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在月光下更显破败孤寂的小庙,然后猛地一夹马腹。
“驾!”
骏马长嘶,载着它的主人,如同一道离弦之箭,冲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之中,直奔那座杀机四伏、决定帝国命运的城池。
破庙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月光依旧,尘埃依旧飞舞。
司通看着那扇被重新关上的庙门,听着马蹄声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风声里。它的目光落在身边那几块散发着微弱肉香的肉脯上。
它艰难地挪动身体,凑近其中一块,小心翼翼地嗅了嗅。然后,它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
咸的,带着风干肉类的韧性和一丝生存的味道。
它开始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啃咬起来。每一下咀嚼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带来阵阵疼痛。但它没有停下。
活下去。
接受此刻的自己。
然后,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映着从屋顶破洞漏下的、一缕微弱的星光。那迷茫的浓雾并未完全散去,但最深沉的黑暗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即使失去了星辰之力,即使只是一只重伤的猫,它依然是司通。而认识自己,是重新开始的第一步。
渭水的涛声,似乎更清晰了些。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