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穆吉里斯停留的最后几日,司通做了一次更大胆的尝试。它观察到市场上交易最常用的物品:谷物、盐、布匹、陶罐、牲畜。它决定创造一个简单的、超越语言的“通用符号”系统。它在一块废弃的、相对平整的船板碎片上,用爪尖刻下了几组图案:
一个麦穗的简笔画 = 谷物
几颗晶体的符号 = 盐
波浪线 = 布匹
一个罐子轮廓 = 陶罐
牛头简笔画 = 牛
羊头简笔画 = 羊
在每组图案旁边,它刻上代表数量的简单刻痕(如一道竖线代表1,一个叉代表5)。
它叼着这块沉重的木板,来到码头一个相对空闲的角落,将木板立在地上。然后它蹲坐在一旁,静静地等待。它希望有人能看懂,能尝试使用这种简单的符号进行基础交易。
起初,确实吸引了一些好奇的目光。几个泰米尔脚夫和阿拉伯水手围过来,指指点点,用各自的语言猜测着。
“看这猫!它在做什么?”
“这些画…是某种巫术符号吗?”
“像小孩的涂鸦…”
有人尝试着指着麦穗图案,又指了指自己扛着的米袋,然后伸出三个手指。司通立刻点点头,用爪子拍了拍代表“3”的刻痕位置(三道竖线)。那人似乎明白了,咧嘴笑了笑。
司通心中一喜。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穿着肮脏黄袍、眼神浑浊的婆罗门祭司挤进了人群。他盯着木板上的符号,特别是司通用爪尖刻下的、代表能量流动的抽象尼巴鲁纹路(司通本意是想暗示公平交易的能量守恒),脸色骤变!
“邪祟!”他用梵语尖声高叫,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愤怒,手指颤抖地指着木板和司通,“这是亵渎神灵的异端符号!是罗刹(恶魔)迷惑凡人的妖术!它扭曲了神圣的梵文真义,引来了不洁的力量!看这些扭曲的线条,它们在吞噬光明!”
人群瞬间哗然!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刚刚还好奇甚至觉得有趣的人们,在祭司充满煽动性的指控下,眼神立刻变了!看着木板和司通的目光充满了厌恶和恐惧!
“烧掉它!烧掉这邪恶的东西!”祭司挥舞着手臂,歇斯底里地喊道。
“赶走那只妖猫!”人群被煽动起来,有人捡起石头。
“烧掉!净化!”
司通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它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荒谬而可怕的一幕!它只是想提供一个简单沟通的工具!却因触及了某种宗教符号的“神圣性”而被视为洪水猛兽!
一块石头呼啸着飞来,狠狠砸在它身边的木板上!接着是更多的石块和辱骂!
司通发出一声愤怒而悲怆的低吼,猛地叼起那块承载着它一丝希望的木板,身体化作一道灰白色的闪电,在石块和咒骂声中,敏捷地窜上附近的屋顶,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巷深处。身后,是人群愤怒的咆哮和木板被投入火堆的噼啪声,以及祭司高亢的、驱邪的梵语诵经声。
它站在一座高耸的湿婆神庙的尖塔阴影里,俯瞰着下方依旧喧嚣混乱的城市。嘴里叼着那块只被烧焦了一角的木板,冰冷的触感从牙齿传遍全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沉重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它。它终于彻底明白,在这片被“巴别塔诅咒”笼罩的土地上,强行推广一种“统一”的符号或语言是多么天真,甚至是危险的想法。人心中的壁垒,远比语言的壁垒更加森严。猜忌、恐惧、固有的观念、对“异类”的本能排斥,如同最顽固的礁石,足以撞碎任何试图强行架设的沟通之桥。
真正的桥梁,或许不在于消除差异,而在于学会在差异间寻找理解的可能。 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超越语言本身的智慧与善意。而这,恰恰是人类世界最稀缺的东西。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领悟,以及那块烧焦的木板,司通在“达乌号”再次扬帆起航时,悄然跃上了甲板。它最后看了一眼穆吉里斯那喧嚣、混乱、充满活力却又饱含悲怆的海岸线,然后转过身,面朝东方的大海。新的航程开始了,前方是更加陌生的海域和陆地,语言的高墙只会更加森严。但它的目光却比离开裂谷时更加沉静,如同经过淬炼的青铜。
“达乌号”沿着海岸线继续向东航行,穿越了孟加拉湾,最终抵达了中南半岛西海岸一片郁郁葱葱、湿热难耐的莽莽雨林边缘。船在一处简陋的、由高脚木屋组成的河口村落(大致位于今缅甸若开邦沿海)停泊,补充淡水和食物。这里的居民属于一个名为“钦族”的部落分支,他们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精悍,男人穿着简单的兜裆布,女人则穿着色彩鲜艳的筒裙,说着一种对司通而言完全陌生、充满复杂喉音和弹舌音的钦语。
司通很快发现,这里的语言隔阂带来的问题,与穆吉里斯的商业冲突截然不同,却更加原始而残酷。
一天傍晚,司通在村落边缘的雨林中追踪一只野雉。突然,一阵压抑的、充满了无尽恐惧和绝望的哭泣声,伴随着一阵阵低沉而带着威胁意味的钦语呵斥,从密林深处传来。司通悄无声息地循声潜行过去。
它看到了一片被清理出来的林间空地,空地中央燃烧着一堆篝火。十几个钦族男人围成一个半圆,他们脸上涂抹着白色的泥彩,表情严肃甚至带着一丝狰狞。人群前方,一个瘦小的男孩,约莫七八岁,被两个强壮的男子死死按在地上。男孩满脸泪水,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身体因哭泣而剧烈抽搐。他的一条手臂上,长满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紫红色脓疮,有些已经溃烂流脓,散发着恶臭。
一个头戴羽毛冠、身上挂满兽骨和贝壳项链的老萨满,正手持一根缠绕着蛇皮的木杖,绕着男孩和篝火,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忽高忽低、如同鬼魅呓语的声调吟唱着。他的舞蹈动作狂野而扭曲,时而匍匐在地,时而高高跃起,仿佛在与无形的邪恶力量搏斗。
“灾星!他身上带着‘纳特’(Nat,钦族信仰中的恶灵)的诅咒!”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指着男孩手臂的脓疮,用钦语厉声吼道,“瘟疫就是他引来的!看啊,库巴家的小子已经死了!我们家的猪也病倒了!必须净化!把他献祭给山神!平息神灵的怒火!”
“烧死他!烧死纳特的化身!”人群被煽动起来,发出愤怒的咆哮,眼中闪烁着原始的恐惧和对“净化”的狂热。
男孩听到“烧死”这个词,发出了更加凄厉绝望的哀嚎,徒劳地挣扎着。
司通瞬间明白了!这个部落正在经历一场未知的疫病(可能是某种皮肤感染或寄生虫病)。由于缺乏医学知识,他们将患病的孩子视为灾祸的源头,要用最残酷的火刑来“净化”部落!语言的隔阂和原始信仰的蒙昧,即将酿造又一场血腥的悲剧!
没有时间犹豫!司通发出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嘶吼,如同猛虎下山,猛地从藏身的灌木丛中扑出!它的速度快如闪电,目标直指那个按着男孩的刀疤壮汉!
“吼!”刀疤壮汉只觉一股恶风扑面,根本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胸口!他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倒了身后两个人。另一个按着男孩的汉子还没反应过来,司通锋利的爪子已经带着残影扫过他的手臂!
“啊!”汉子手臂上瞬间出现几道深可见骨的血槽,剧痛让他本能地松开了手。
人群瞬间大乱!“怪物!”“纳特的使者!”“保护萨满!”惊恐的喊叫声、武器出鞘声(简陋的竹矛和砍刀)响成一片。
司通没有恋战。它叼起吓傻了的男孩的后衣领(一种粗糙的植物纤维织物),不顾男孩的尖叫和挣扎,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转身就冲进了茂密的雨林深处!身后传来愤怒的追赶声和嗖嗖的投矛声,但都被它灵巧地避开,很快消失在昏暗的雨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