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半的闹钟还没响,陈守义就醒了。不是被窗外的动静吵醒,而是身体里那股几十年养成的生物钟在作祟。他睁开眼,屋里还陷在初秋清晨特有的昏暗里,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像给深色的地板镶了道细边。侧耳听了听,里屋老伴的呼吸均匀绵长,带着轻微的鼾声,他便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生怕动作大了惊扰了她。
身上的薄外套是去年冬天老伴织的,藏青色的毛线,摸起来软乎乎的,袖口处被他磨得有些起球,却一点不影响穿着的暖和。他踩着拖鞋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一点窗帘,往外望去。小区里的路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洒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路边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风一吹,偶尔有几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无声地落在草丛里。远处的天空,东边的天际线已经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像是被谁用毛笔轻轻晕开了一层白墨,慢慢往四周蔓延。
厨房里,陈守义熟练地打开煤气灶,蓝色的火苗 “噗” 地一下窜出来,温柔地舔着铝壶的底部。这铝壶还是他刚退休那年买的,壶身上印着几朵淡蓝色的牵牛花,如今花瓣的颜色已经有些模糊,壶嘴处却被他擦得锃亮,连一点水垢都没有。他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火苗跳动,思绪不自觉地飘回了过去。年轻时在工厂上班,每天也是这么早起床,只不过那时候是赶去车间,如今却是为了去江湾钓鱼。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退休都快十年了,工厂里的机器声、同事们的谈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可再回头看,那些日子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
等水的工夫,陈守义走到阳台,搬出那个帆布钓包。这包跟着他快十年了,是儿子在他退休那天送的,说让他以后去钓鱼能装东西方便些。包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发白,露出里面浅灰色的布料,侧面用红色丝线绣着的 “义” 字也褪得有些淡了,那是儿子小时候学十字绣时,花了好几天时间给他绣的。当时儿子还得意地说:“爸,这‘义’字代表您讲义气,以后您背着这包去钓鱼,别人一看就知道您是个好人。” 想起儿子当时的模样,陈守义的嘴角忍不住向上扬了扬,眼里满是温柔。
他把钓包放在客厅的餐桌上,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里面的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一点都不凌乱,看得出来主人对这些钓具的爱惜。首先拿出来的是那根檀木手竿,竿身是深棕色的,表面被打磨得光滑细腻,握在手里能感觉到木质的温润。这竿子是老战友老张送的,老张和他在一个部队待了五年,后来又一起进了工厂,两人感情好得像亲兄弟。五年前老张搬家去外地,临走前把这根竿子送给了他,说:“守义,我知道你喜欢钓鱼,这竿子跟着我也有年头了,现在送给你,你拿着它多钓点鱼,也算替我留个念想。” 陈守义一直把这竿子当宝贝,每次用之前都会用软布仔细擦拭,用完后又会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生怕磕着碰着。竿梢的红绳还是去年老伴新换的,红色的绳子在深棕色的竿身上格外显眼,像是给这根老竿子添了点活力。
接下来是三个不同型号的鱼线轮,分别装在三个小布袋里。最大的那个鱼线轮是钓大鱼用的,轮身上的金属部件虽然有些氧化,泛着淡淡的锈色,却一点不影响使用。陈守义拿起这个鱼线轮,轻轻转动了一下,轮轴转起来悄无声息,顺滑得很。这是他花了半个月工资买的,当时老伴还说他浪费钱,可他觉得,钓鱼是自己最大的爱好,花点钱在钓具上值了。中等大小的鱼线轮是平时钓鲫鱼、鲤鱼用的,最小的那个则是钓小鱼玩的时候用的。每个鱼线轮上都整齐地绕着鱼线,线的颜色各不相同,有透明的,有淡黄色的,还有深绿色的。陈守义说,不同颜色的线在不同的水情下有不同的用处,透明的线在清澈的水里不容易被鱼发现,深绿色的线在浑浊的水里则更隐蔽。
装饵料的铁盒是方形的,上面印着 “北戴河” 三个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打开铁盒,里面分成了几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装着不同的饵料。左边第一个格子里装的是蚯蚓,一条条肥硕的蚯蚓在湿润的黑泥土里钻来钻去,看起来很有活力。这些蚯蚓是陈守义前几天在小区的花园里挖的,挖回来后他还特意用菜叶和玉米面喂了几天,让它们长得更壮实些。中间的格子里装的是红虫,红色的小虫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看着有点吓人,却是钓鲫鱼的好饵料。右边的格子里压着一小袋炒香的玉米面,金黄色的粉末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这是他摸索了好几年才配出来的钓鲤鱼的秘方。里面除了玉米面,还加了些豆饼粉、蜂蜜和酒,经过特殊的炒制后,香味能在水里扩散得很远,对鲤鱼有着很大的吸引力。
水烧开了,“呜呜” 的声音把陈守义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赶紧走到厨房,关掉煤气灶,拿出那个印着 “劳动模范” 四个字的搪瓷杯。这个杯子是他年轻时在工厂里得的奖,那时候他在车间里干活最卖力,技术也最好,连续三年被评为厂里的劳动模范,这个杯子就是当时厂里发的奖品。杯子的边缘已经有些磕碰,杯身上的字也掉了些颜色,可陈守义一直把它带在身边,用了快三十年了。他往杯子里放了些茶叶,是老伴从老家带来的绿茶,茶叶条索粗壮,颜色翠绿。滚烫的开水倒进杯子里,茶叶瞬间在水里舒展开来,上下翻滚着,一股浓郁的茶香扑鼻而来。陈守义端起杯子,轻轻吹了吹,喝了一小口,茶香在嘴里蔓延开来,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却又回甘无穷。
背着钓包出门时,小区里还是静悄悄的,只有清洁工李师傅在扫地。李师傅比陈守义还要大两岁,每天天不亮就开始打扫小区的卫生,不管刮风下雨,从来没有间断过。“守义,又去江湾钓鱼啊?” 李师傅看到陈守义,停下手里的扫帚,笑着打招呼。“是啊,老李,今天天气看着不错,说不定能钓着大家伙。” 陈守义也笑着回应,脚步却没有停下,他知道,去晚了江湾的好位置就被别人占了。
从小区到江湾有两里多路,陈守义走得不快,一边走一边欣赏路边的风景。路边的野花还在开着,有黄色的,有紫色的,还有白色的,虽然不起眼,却也装点着这清晨的小路。偶尔有早起的鸟儿从树上飞下来,在路边的草丛里找食吃,看到有人过来,又 “扑棱” 一下飞走了,留下几声清脆的鸟鸣。
走到江湾路口,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去,像一层薄薄的白纱笼罩在青衣江上,远处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些隐约的轮廓。江面上偶尔有几艘早起的渔船驶过,船桨划开水面,留下一道道长长的水纹,慢慢扩散开来,又渐渐消失在雾中。远处的航标灯忽明忽暗,红色的灯光在雾里显得格外醒目,像是在跟陈守义打招呼,又像是在指引着渔船的方向。
陈守义沿着江边的小路往前走,脚下的路是用石子铺成的,走在上面有些硌脚,却也让他觉得踏实。他的老位置在江湾的洄湾处,那里水流缓慢,水下有一片茂密的芦苇丛,是鲫鱼和鲤鱼常来觅食的地方。他之所以能找到这个好位置,还是几年前偶然发现的。那时候他刚退休不久,每天都来江湾钓鱼,可总是钓不到多少鱼。有一天,他看到一位老钓手在这个洄湾处钓鱼,一会儿就钓上了好几条大鲫鱼,他便上前请教。老钓手告诉他,这里水流缓,食物多,鱼都喜欢来这里聚集,是个钓鱼的好地方。从那以后,陈守义就每天都来这个位置钓鱼,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他的专属钓位。
走到老位置,陈守义放下钓包,先蹲下来,伸出手摸了摸江水的温度。初秋的江水已经有些凉了,指尖刚碰到水面,就传来一阵凉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知道,天气转凉后,鱼会往深水区去,所以今天得把浮漂往下调两目,让鱼钩能沉到更深的水里,这样才能钓到鱼。
他从钓包里拿出檀木手竿,先仔细检查了一下竿身,看看有没有裂缝或者损坏的地方。确认没问题后,他才开始往竿梢系鱼线。系鱼线的时候,他的手指格外灵活,动作轻柔却又很熟练,这是他多年钓鱼练出来的手艺。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竿身上的纹路,那些细密的纹路像是记录着这根竿子的岁月,也记录着陈守义与老战友的情谊。他想起当年用这根竿子钓上那条八斤重的草鱼时的情景,那天天气很好,江面上风平浪静,他刚把钩抛下去没多久,浮漂就猛地往下沉,他赶紧提竿,鱼竿瞬间弯成了一个漂亮的弧线,鱼线被拉得 “嗡嗡” 作响。那条草鱼的力气很大,在水里拼命挣扎,他遛了快半个小时,才把鱼的力气耗尽,最后在旁边钓友的帮忙下,才把那条大草鱼抄进网里。当时周围的人都围过来看,纷纷称赞他厉害,那种自豪感,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系好鱼线,陈守义又拿出浮漂,开始调整浮漂的位置。他先把浮漂往上挪了挪,然后用剪刀剪了一点铅丝,缠在鱼线上。接着,他把鱼钩抛进水里,观察浮漂的情况。浮漂在水面上晃了晃,然后慢慢沉了下去,只露出水面一点点。“还得再剪点铅丝。” 他嘴里嘀咕着,又剪了一点铅丝,重新抛竿。这次浮漂露出水面两目多一点,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的深度刚刚好,既能让鱼钩沉到水底,又能保证浮漂的灵敏度,鱼一咬钩就能及时发现。
调整好浮漂,陈守义从铁盒里拿出一把酒米,这是他自己用白酒泡过的大米,香味很浓。他走到江边,沿着自己的钓位,均匀地撒了一圈酒米,“哗啦” 一声,酒米落入水中,溅起一圈圈细小的水花。这是打窝子用的,能把周围的鱼引过来,增加钓鱼的几率。撒完酒米,他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小马扎是折叠式的,用了很多年,凳面已经有些磨损,却依然很结实。他掏出搪瓷杯,喝了口热茶,目光落在江面上。晨雾慢慢散去,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水面上织出一道道金闪闪的光带,随着水波的晃动,那些光带也跟着摇曳,像是一条条金色的绸带在水面上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