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东南海岸线,仿佛一具从沉睡中被骤然惊醒的钢铁巨兽,发出了沉闷而充满力量的咆哮。自“征东大将军”、“假节钺”、总督东南水陆兵马的旨意下达,谢砚之的行辕便如同一个高效而冷酷的心脏,将战争的血液——人力、物力、财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强度,泵送至沿海的每一个关键节点。而这其中,最为繁忙、景象也最为壮观的,莫过于几处被列为军机要地的官方船厂,以及那些被征调、汇聚了无数能工巧匠的庞大作坊。
福州闽安镇,庞大的官营船厂依山傍水而建,此刻早已没有了平日的秩序井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沸腾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木料香气、桐油味、烧熔的沥青味,以及工匠们汗水的咸腥。巨大的船坞如同张开的巨口,里面龙骨嶙峋,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数以千计的工匠如同忙碌的工蚁,在其间攀爬、敲打、雕琢。
“嘿——呦!嘿——呦!”
粗犷的号子声与沉重锤击原木的闷响、拉动巨锯的刺耳尖鸣、凿子啄木的笃笃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雄浑而原始的劳动交响。巨大的福船骨架正在成型,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与以往的不同。
几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海风刻痕的老船工,正围着一堆从鬼岛缴获的倭寇船只残骸以及详细的测绘图纸,激烈地讨论着。那些东瀛的关船、小早船,虽然规模不及大明宝船,但其船体相对狭长,舵、橹设计更为灵活,尤其适合在岛屿密布、水文复杂的海域进行机动。
“看这舭龙骨!倭人做得虽糙,但思路可取,确能减少横摇!”
“还有这船首角度,更尖,破浪利些,就是结构得加固,不然经不起大风浪!”
“谢大将军有令,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咱们的新船,既要保有我大明福船的稳当与承载,也得融入这倭船的几分灵巧!”
争执、验证、修改……最终,新的设计图被确定下来。新打造的“海蛟”级战舰,在保留福船坚实船体和高大楼阁(便于安置火器、了望)的基础上,船首更加尖锐,水线以下部分参考了倭船设计进行了优化,以减少航行阻力,增强转向灵活性。同时,船体两侧增加了更多的橹位,以备无风或接舷战时提供额外动力。
不仅仅是船体。在船厂另一侧被严格隔离的区域,一些来自军器监的匠师,正对照着几份模糊不清、由随军书吏根据鬼岛矿洞内某些奇特刻痕和海图纹路臆想、推测绘制的草图,尝试将一些关于火器安置的新构想付诸实践。那或许是源自对前朝神机火器图谱的零星猜测,虽不得全貌,却已激发出匠人们无穷的想象力。
他们尝试在战舰侧舷设计可以快速开合的射击孔,并非为了传统的弓弩,而是为了预留安置更重型火铳的位置。船楼顶部也在试验加固结构,以承载设想中更沉重、射程更远的“大将军炮”。虽然这些构想大多还停留在试验阶段,但一种追求更强火力、更高效杀伤的理念,已然如同种子,在这轰鸣的船厂中悄然萌芽。
与船厂那阳刚、宏大的喧嚣相比,设置在总督府旁、由重兵把守的一处僻静院落,则显得格外不同。这里原本是一处富商的别业,如今被临时征用,成为了云映雪养伤和……工作的场所。
她的身体依旧虚弱,左肩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脸色苍白,需要侍女搀扶才能长时间坐起。但她的精神,却在接到谢砚之转交的、关于火器改良的需求和部分从鬼岛获取的、关于东瀛铁炮(火绳枪)及爆炸物使用情况的零星信息后,变得高度集中。
她无法亲赴船厂,也无法前往硝烟弥漫的演武场,但她的大脑,便是最精密的兵工作坊。房间的窗扉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嘈杂,只留下书桌上两盏明亮的油灯。桌上铺满了稿纸,上面画满了各种复杂的结构草图、演算公式和物料清单。那架紫檀算盘依旧放在手边,但此时它的作用,更多是帮助她计算药量配比、构件受力,而非金银数目。
她的指尖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微微泛白,偶尔会因为肩胛深处的隐痛而轻轻颤抖,不得不停下来,蹙眉忍耐片刻。但她的眼神,却始终清澈而专注,闪烁着理性的光芒。
“倭寇所用爆裂物,多以陶罐、铁壳填充碎石、铁钉,引信粗劣,威力分散,且易于躲避……”她回想着战报中的描述,以及自己险死还生的经历,那支淬毒冷箭仿佛还在隐隐作痛。“需一种……能在敌阵上空,或舰船甲板上方炸开,覆盖面更广,破片更多,更难以防御的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