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书房,炉火驱不散帝都深冬的阴寒。白日里“太仆寺卿”那顶清贵却冰冷的帽子带来的窒闷感,被隔绝在紧闭的门外。案几上,白日宣旨太监带来的那卷明黄圣旨,被随意地推到了角落,如同蒙尘的废纸。
云映雪坐在案前,火光映着她苍白依旧、却比往日多了一丝奇异生气的侧脸。她小心翼翼地从那个从不离身的粗布包裹里,取出两样东西。
第一件,是一把算盘。
木质陈旧,边缘磨损得圆润光滑,透出经年累月的浸润。算珠是普通的山木珠子,颜色深浅不一,有几颗边缘甚至有些开裂。算盘的框架上,似乎还残留着经年盐霜的淡淡印记——这是**云铮的旧算盘**。一个盐政督造赖以计算民生、核算盐课、最终也因这计算而触碰到死亡秘密的物件。它朴素、陈旧,却承载着一个父亲一生的勤勉与未竟的悲愿。
第二件,是她自己的**金算盘**。
小巧玲珑,金丝为框,白玉为珠,在炉火下流转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这曾是云家娇女闺阁中的玩物,如今却成了她在这血海深仇、诡谲朝堂间赖以周旋、计算生死的利器。
她将父亲的旧算盘,端端正正地放在案几的左首。然后,将自己的金算盘,轻轻并排放在右首。两把算盘,一新一旧,一金一木,一精致一质朴,并排而立,跨越了生死,无声地对话。
接着,她又从包裹深处,摸索出一个小布包。解开,里面是半块**干硬发黑、其貌不扬的咸菜疙瘩**。这是在定边最艰难时,从边军伙房带出来的仅存的口粮,是戈壁风沙、盐硝气息与生存挣扎的凝结。
云映雪拿起那半块咸菜疙瘩,指尖能感受到它粗粝坚硬的纹理。她将它轻轻放在两把算盘前方的案几上,正对着跳动的炉火。
“爹,娘,” 她声音很轻,带着迦南寒毒侵蚀后的微弱,却清晰地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如同冰珠落入玉盘,“京城的风雪,比边疆……更冷。”
她微微侧过头,清亮的目光掠过那半块咸菜,然后,极快、极轻地瞥了一眼坐在阴影里、沉默如山的谢砚之。那一眼,带着一种近乎破冰的、极其微妙的温度,声音里也似乎注入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调侃:
“但女儿……和……” 她顿了顿,那苍白的脸颊在炉火映照下,似乎泛起一丝极其浅淡、转瞬即逝的红晕,声音也放得更轻了些,“……您女婿……的‘咸菜兵法’,还没用完呢。”
“您女婿”三个字,轻如蚊蚋,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书房内沉重的寂静。
阴影中,谢砚之摩挲着“獠”字令牌的手指倏然顿住。他缓缓抬眸,深邃如寒潭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云映雪的脸上。那目光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因她提及“咸菜兵法”时忆起边关并肩、绝境求生的锐利锋芒,更有因那“您女婿”三个字所带来的、猝不及防的、几乎能灼伤灵魂的悸动!他下颌的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松开,那深不见底的眸底,仿佛有万年寒冰被投入了熔炉,悄然融化了一丝,折射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而滚烫的光泽。
他没有言语,只是站起身。玄色的身影离开角落的阴影,带着一身沉凝如铁的气息,走到云映雪身边。高大的身躯在她身边投下安全的阴影,挡住了从窗缝渗入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