蛀虫的污血被初雪覆盖,定边军镇却并未沉寂。辕门外刑场的血腥味尚未散尽,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泥土与汗水气息的喧嚣,已如同解冻的春潮,在军营的每一个角落汹涌奔腾。
军需大营,昔日王莽党羽盘踞、充斥着霉烂粮草和陈腐铜臭的库区,此刻门庭大开!阳光刺破阴霾,照亮了堆积如山的崭新麻袋、码放整齐的草料垛、以及一车车正源源不断运入的、散发着泥土清香的粗粮!空气中弥漫着新谷的芬芳、生铁的气味,还有……**咸菜**那霸道而令人安心的咸鲜!
辕门处,身着簇新冬袄、面色红润的戍卒挺直腰板,长矛雪亮。他们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霜雾,眼神却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戈壁深处。再不见往日因冻馁而佝偻瑟缩的身影。
伤兵营里,弥漫的不再是绝望的呻吟和脓血的恶臭。新运来的、带着松木清香的夹板替换了腐朽的烂木头;煮沸的、加了盐的干净布条散发着微微的皂角味;伙头军抬来的大桶里,是热气腾腾、能看见米粒的浓稠粟米粥,上面还漂浮着诱人的油星和切碎的咸菜丁!伤兵们捧着碗,不再是狼吞虎咽的饿鬼相,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满足,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脸上有了血色,眼中有了光。
演武场上,震天的喊杀声直冲云霄!士兵们身着厚实暖和的冬训服,动作迅猛有力,刀光剑影间虎虎生风!汗水浸透了内衫,在寒风中蒸腾起白雾,却无人抱怨。充足的粮秣化作筋骨血肉里的力量,憋屈了太久的战意如同出闸的猛虎!
这一切变化的源头,在军需大营深处,那间临时辟出、炭火烧得极旺的签押房内。
云映雪裹着一件厚厚的狐裘,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迦南寒毒的阴影在她眼底徘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然而,她那双手,那双指节因寒冷和虚弱而微微泛白的手,却异常稳定。
她面前,摊开着一幅巨大的、用炭笔临时绘制的**军需供应链图**!图上线条纵横交错,节点分明,标注着“定边本仓”、“朔方转运点”、“沙州互市”、“河西粮道”、“本地屯田点”……每一个节点旁,都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着负责人、储备定额、转运周期、损耗上限、应急通道!
赵参军和几名新提拔的、眼神清正干练的军需官、仓曹、书吏,屏息凝神地围在桌旁,如同朝圣般看着那幅图,听着云映雪低弱却条理无比清晰的声音:
“朔方转运点……粮秣储备……不得低于……定边……半月所需……每五日……飞鸽……回报……存粮、损耗……”
“沙州互市……盐、茶、布匹……优先……以……新制‘雪盐’……结算……价格……透明……账目……一式三份……营、市、户部……各存……”
“河西粮道……护卫……轮换……双签押……交接……”
“本地……屯田点……冬麦……长势……报……三日……一报……”
“各营……冬衣……发放……名册……按……指印……复核……留存……”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断续,每一个字却都像精准的算盘珠,敲打在众人心头。她提出的不是宏篇大论,而是最基础、最琐碎、却也最致命的环节——**透明**与**制衡**!每一笔粮秣的来龙去脉,每一个铜板的支出去处,都暴露在层层监督和交叉核对之下,再无暗箱操作的缝隙!
“云大人……这……这损耗上限……是否太苛?” 一名新上任的年轻仓曹看着图上标注的“途耗千分之五”、“仓耗千分之三”的严苛数字,额头冒汗。
云映雪抬起眼,清亮的目光扫过他,声音依旧低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苛?……昔日……王莽……一车粮……入库……报损……三成……将士……腹中……何曾……有……三成粮?”
她顿了顿,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缓过气后,才继续道:“非是……苛刻……是……责任……损耗……超限……必有……因由……查!查不清……责任人……担责!”
那年轻仓曹浑身一震,看着图上那冰冷的数字,再看看云映雪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羞愧地低下了头:“下官……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