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舱底层的死水被骤然打破。铁门轰然洞开,刺目的风灯光芒如同利剑,劈开黑暗,直刺云知微涣散的瞳孔。中年男人去而复返,脸上最后一丝因计划受挫的惊怒也已敛去,只剩下一种更深沉、更不容置疑的冰冷。他身后跟着两名气息阴沉的随从。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地上那截从中空针管内滑出、被云知微无意识攥在掌心、已微微浸血的柔软布片上——那上面以极其细微的笔触勾勒着海疆图的某个关键局部,正是方才光影图中“北”字区域的放大与细化!紧接着,他的视线扫过云知微心口那依旧插着残破银针、流血虽缓但未曾停止的狰狞伤口,最后定格在她因失血和高烧而惨白如金纸、却仍死死握着那布片的指尖。
“倒是个命硬的。”他平板地评价了一句,毫无情绪波动,仿佛在评论一件物品的耐用程度。“带走。”
随从上前,粗暴地将云知微从血泊中拖起。心口银针被牵扯,带来一阵几乎让她晕厥的剧痛,她闷哼一声,攥着布片的手却下意识收得更紧。那微小的、坚硬的触感,是她此刻与沈砚留下的谜团之间,唯一的、冰冷的联系。
她没有反抗的力气,如同破败的玩偶,被拖拽着离开了这间浸透她鲜血与绝望的货舱。穿过曲折幽暗的通道,来到了一处更为隐秘的舱室。这里的空气带着一种陈腐的香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福尔马林混合着深海藻类的窒息气味。
舱室中央,并非刑架,而是一张宽大的、铺着暗色丝绸的卧榻。而卧榻之上,静静躺着的,赫然是——**沈砚**!
他依旧穿着那身破损染血的墨色长袍,面容被仔细擦拭过,褪去了血污,显露出一种近乎剔透的苍白,俊美依旧,却毫无生机。双眼紧闭,长睫静垂,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过于沉酣的睡眠。他心口那对称的、失去了符文光泽的伤疤被丝绸半掩着,如同两道永恒的默然。
云知微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连那剜心的剧痛都在这一刻被更庞大的、名为“永诀”的钝痛所覆盖。他在这里……他们竟然……将他的遗体安置于此?
中年男人示意随从将云知微扔到卧榻旁一张冰冷的金属椅上。她的目光无法从沈砚脸上移开,泪水无声蜿蜒,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滴落在前襟。
“主人宽仁,许你们……‘告别’。”中年男人走到一旁的一张紫檀木案几前,案几上摆放着两样东西:一个是之前出现过的、晶莹剔透的**琉璃蛊盅**,盅内底部似乎残留着些许灰白色的蛊虫灰烬;另一个,是一壶酒,酒壶样式古朴,却并非之前的“断魂烧”,而是散发着一种清冽中带着一丝异样甜腥的气息。
他拿起酒壶,缓缓将那清冽的液体,注入琉璃蛊盅之中。酒液与盅底残留的蛊灰相遇,并未立刻混合,而是如同油与水般短暂分离,蛊灰在清澈的酒液中缓缓旋转、沉浮。
“此酒,名‘梦南柯’。”中年男人一边缓缓摇晃着琉璃蛊盅,让酒液与蛊灰渐渐交融,将整盅酒染成一种浑浊的、仿佛承载了太多记忆与执念的灰黄色,一边用那毫无波澜的声音说道,“饮之,可暂忘苦痛,得片刻安宁。配上这‘同归蛊’的余烬……或许,能让你在幻梦中,与他……再见一面。”
他的话语如同毒蛇,带着虚伪的慈悲和赤裸裸的残忍。他要她在沈砚的遗体旁,饮下这掺着蛊灰的、不知是解药还是更烈毒药的酒,去追寻一个虚幻的、注定破碎的泡影!
云知微看着那盅灰黄色的、散发着诡异甜腥的酒液,又看向卧榻上仿佛沉睡的沈砚,心脏如同被寸寸凌迟。再见一面?在幻梦中?这究竟是恩赐,还是最恶毒的折磨?
“喝了它。”中年男人将琉璃蛊盅递到云知微面前,命令道,眼神不容拒绝。“或者,我立刻让人将他丢进海里喂鱼,让你连这具冰冷的躯壳,都再也看不到。”
诛心之语,莫过于此。
云知微颤抖着,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接过了那沉重的琉璃蛊盅。盅壁冰凉,内里灰黄色的酒液微微晃动,倒映出她憔悴不堪、泪痕斑驳的脸,也倒映出卧榻上沈砚安静的侧影。
她看向他,仿佛要将他最后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闭上眼,仰头,将盅中那气味诡异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并非“断魂烧”那般的冰冷蚀骨,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春日暖阳般的熨帖,迅速驱散了身体的剧痛和寒意,带来一种飘飘然的、脱离尘世般的松弛感。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旋转,意识如同挣脱了枷锁,向着某个温暖的、充满光亮的深处坠落……
幻象,如期而至。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荒岛,月色如水,沈砚正用龟壳接着雨水,侧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柔和。他回头看她,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向她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