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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弃药罐底的寒芒(1 / 2)

矿难后的第四天。流放营的泥泞冻成了铁灰色的硬壳,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脆裂声。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腐朽气息,如同无数冤魂在冻土下无声地叹息。甲字矿洞塌陷的巨口已被粗糙的碎石和冻土草草填埋,像一个潦草的坟包,吞噬了十几条来不及逃出的性命。没人再提那场灾难,监工的鞭子比以往更狠厉,驱赶着幸存者像牲口一样涌向其他更幽深、更危险的矿洞。沉默如同瘟疫,在佝偻的队伍里蔓延,每个人都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镣,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云知微的脚,成了两团活着的、不断溃烂的噩梦。

矿难那夜的冰冷泥水浸透了单薄的破鞋,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顺着裂开的冻疮口子钻进骨头缝里。冻疮先是红肿、发亮,继而开始溃烂。脓血混着黄色的组织液,不断地从翻卷的皮肉里渗出,浸透了裹脚的破布,又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冻结,将破布和溃烂的皮肉死死地粘合在一起。每一次迈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同时又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撕裂。脓血冻结又融化,融化又冻结,每一次粘连与分离,都伴随着皮肉被生生扯下的剧痛。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冷汗浸透了内衫,又在矿洞口的寒风中冻成一层冰冷的铠甲,贴在背上。

她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下半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火海之上,蹒跚着挪向乙字矿洞的入口。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前方那个沉默的背影——沈砚。

他依旧走在队伍前列,肩背挺直,步伐沉稳。那身同样破旧的囚服穿在他身上,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峭。矿难那夜,他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她获救的岩缝之后。坍塌平息后的混乱里,她只听到监工粗暴地点名和鞭打驱赶的声音,并未听到他的名字出现在死伤者名单中。他活着。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她心头。那把刻着“砚”字的鹤嘴锄,那黑暗中不顾一切将她撞开的身影,那沉重的撞击声和破碎的闷哼……这些画面日夜在她脑中翻搅,与荒漠马匪跪地的景象、水牢铁钩的寒光、婚书焚毁的火焰疯狂地撕扯、碰撞,几乎要将她逼疯。

他为什么救她?是愧疚?是另有所图?还是……又一个精心编织、要将她彻底碾碎的骗局?每一次看到他沉默的背影,这无解的疑问就化作更深的恨意与更尖锐的怀疑,在溃烂的伤口上反复研磨。

乙字矿洞比甲字更幽深狭窄,如同通往地狱的咽喉。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硫磺矿石的刺鼻、陈年血腥的甜腥和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霉腐气息。唯一的光源是岩壁上几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浓重的黑烟中苟延残喘,投下扭曲摇晃的光影,将矿壁上嶙峋的怪石映照成张牙舞爪的鬼影。

云知微被分到一个低洼的积水坑旁。浑浊的泥水几乎没到脚踝,冰冷刺骨,瞬间透过溃烂的伤口,带来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她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岩壁,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石缝里,才勉强稳住身形。监工粗粝的吼声在身后炸响:“磨蹭什么!挖!”

她深吸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呛得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弯下腰,颤抖着去捡扔在泥水里的鹤嘴锄——依旧是那把沉重的、刻着“砚”字的凶器。指尖触碰到冰冷湿滑的锄柄,那深入木纹的刻痕仿佛烙铁般灼烫了她的手指。她猛地缩回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恨意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她宁愿徒手去挖这冰冷的矿石,也不愿再碰这沾染了他印记的东西!

她咬紧牙关,不顾监工恶毒的咒骂,真的扑倒在冰冷的泥水里,用那双早已冻裂、指甲翻卷的手,疯狂地去抠挖、去抓挠面前黢黑坚硬的岩壁。指尖很快被锋利的石棱割破,鲜血混着泥水,在她身下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疼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近乎自毁的、发泄般的疯狂。碎石和粉尘簌簌落下,扑在她脸上、头发上,呛得她涕泪横流,却依旧不停。

“妈的!找死是不是!”监工的鞭子带着破空声狠狠抽在她背上!

剧痛让她蜷缩起来,身体在冰冷的泥水中剧烈地颤抖。她蜷缩着,像一只濒死的虾米,承受着鞭子一下又一下的抽打。褴褛的囚衣被撕裂,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痛楚混合着脚下溃烂的寒痛,几乎要将她的意识撕碎。鞭打终于停止,监工啐了一口:“贱骨头!给老子用工具挖!再敢犯浑,把你扔进废矿坑填埋!”

废矿坑……那填埋着甲字矿洞十几条冤魂的冰冷坟墓。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她颤抖着,终究还是伸出了手,握住了那把冰冷沉重的鹤嘴锄。刻着“砚”字的木柄,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掌心的伤口。她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将锄头狠狠砸向岩壁!

“铛——!”金石交击的巨响在狭窄的矿道里回荡,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虎口崩裂的旧伤再次撕裂,鲜血顺着锄柄蜿蜒流下。

一下,又一下。麻木的机械重复。意识在剧痛和疲惫的深渊边缘沉浮。不知过了多久,监工终于骂骂咧咧地巡视到别处去了。她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鹤嘴锄“哐当”一声砸在脚边。

冰冷的泥水包裹着她,如同裹尸布。溃烂的双脚在泥水里浸泡,那钻心的疼痛反而变得有些遥远、麻木。她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尘土味。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身下浑浊的水面,掠过坑洼不平的泥地,掠过散落的碎石……

忽然,她的视线猛地顿住。

在积水坑边缘,一堆被踩踏得稀烂的、不知名的暗绿色矿渣和污泥里,露出一个不起眼的、脏污的陶罐一角。罐子很小,歪斜着,大半截埋在污泥里,只露出一个圆形的罐口和一小片弧度圆润的罐身,颜色是那种最劣质的土黄,布满污泥和擦痕。

这废矿坑里怎么会有个罐子?

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气味,极其顽强地穿透了矿洞中浓重的硫磺、血腥和霉腐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腔——那是极其淡薄的、混合着草药的苦涩气息,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几乎被掩盖殆尽的……金疮药特有的、微带辛辣的香气!

这气味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麻木的神经!金疮药?在这种地方?!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了过去,不顾污泥和积水,伸出伤痕累累、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颤抖着,用力将那个小陶罐从污泥中挖了出来。

罐子很轻,里面似乎是空的。罐身冰冷,沾满了粘稠恶臭的污泥。她顾不得脏,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粗暴地抠掉罐口凝结的泥块。罐口很小,里面黑洞洞的。她将罐子倒过来,用力摇晃。

没有药丸滚落。只有几片指甲盖大小、早已干枯发黑、如同烂树叶般的草药碎渣,混合着厚厚的、颜色诡异的灰绿色霉菌,簌簌地落在她同样污秽的手心。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霉烂腐败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一阵干呕。

空的……烂的……发霉的……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瞬间被这刺鼻的霉腐气息彻底扑灭。原来只是一个被丢弃的、装过劣质药渣的破罐子。或许曾经装过某个监工或兵卒用剩的、早已失效的金疮药,然后被随意抛弃在这死亡的矿坑里,成了霉菌滋生的温床。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自嘲涌上心头。她竟然还抱有一丝幻想?在这人间炼狱里,怎么可能会有一罐完好的、能救她性命的金疮药在等着她?她握着这冰冷肮脏的破罐子,如同握着自己可笑又可悲的命运。恨意再次翻腾,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几乎要用力将这无用的罐子狠狠砸向岩壁!

就在手臂扬起,力量即将爆发的瞬间——

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反光,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因绝望和愤怒而模糊的眼底!

那反光来自罐底内部。

陶罐的内壁粗糙不平,布满干涸的药渣和厚厚的霉斑。然而就在罐底最中心,那层浓密得如同苔藓的灰绿色霉绒之下,似乎紧紧吸附着一小片……异样的东西。

不是药渣,也不是普通的污垢。那东西有着极其规则的、笔直的边缘!在罐内昏暗的光线下,那被厚厚霉层覆盖的轮廓,隐约透出一种……纸张的质感?而那瞬间刺入她眼底的冰冷反光,似乎就来自那东西边缘某个极其微小的、未被霉菌完全覆盖的点?

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狂跳起来,撞击着脆弱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