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将那本“天启七年入库清单”压在案首,指尖沿着“陶罐”二字缓缓摩挲。烛火跳了一下,映得她眼底冷光微闪。她没有立刻下令追查,也没有召人商议,只是提笔在纸角写下两个字——“漕运”。
次日清晨,乾元殿外霜气未散。她披着深紫镶边的斗篷立于阶下,宫人远远候着,不敢近身。内侍进去通传片刻,帘幕掀起,裴砚的声音从殿内传出:“宣。”
她步入大殿时,裴砚正批阅奏折,头也未抬。她也不急,只将手中一本誊抄整齐的册子放在御案一角。上面是刑部送来的旧宫人病亡名录,每一页都标注了服用汤药的记录与死亡时间。
裴砚翻了几页,动作渐缓。
“你看出什么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不是我看出了什么。”她语气平直,“是有人以为,只要把赃物藏进宫墙,就没人能挖出来。可他们忘了,米会霉,账会错,人会饿。”
他抬眼看向她,目光沉沉。
她迎视不避:“御膳房一案,不过是冰山露角。各地官仓虚报、税银截留,早已成网。若不斩根,今日毒的是宫人,明日淹的便是百姓。”
殿内一时寂静。铜壶滴漏声清晰可闻。
“你想怎么做?”他问。
“臣妾愿离宫。”她说得干脆,“扮作南商遗孀,沿漕运南下,查仓粮去向,摸贪官名册。”
裴砚沉默许久。窗外风动,吹起帘角一线天光。
“不准涉险。”他终是开口,“若有异动,即刻回京。”
“臣妾听令。”
她退后半步,行礼欲走。
“等等。”他叫住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符递来,“持此符,可调沿途驿马,三日内必达所需之地。”
她接过,铜符尚带体温。没有道谢,只轻轻点头,转身离去。
三个月后,秋雨初歇。
一名素衣妇人牵马入城,身后跟着两名随从,抬着一只不起眼的木箱。她未走正门,而是绕至西角门,由小太监引路直入内廷。箱中无他物,唯有一本暗纹封皮的册子,用油布层层包裹。
当夜,乾元殿灯火未熄。
裴砚独自坐在灯下,一页页翻看那本名册。字迹清秀工整,每一笔皆有出处:某地知府私设粮仓三处,吞没灾银八万两;某道按察使勾结盐商,虚报损耗十之七八;更有尚书之子以赈灾名义敛财,尽数购宅置田……
他合上册子,指节微微发白。
翌日早朝,丹墀之上百官肃立。
裴砚起身,将名册掷于阶前:“诸卿自省,三日内主动坦白者,罪减一等;欺君罔上者——斩!”
话音落,禁军已封锁宫门。
群臣哗然。有人面色惨白,有人低头不语,更有人悄悄后退半步,却被身旁同僚一把拽住。
“这……这是从何而来?”一位老臣颤声问道。
“从民心而来。”裴砚冷冷扫视全场,“你们克扣的每一石米,都在百姓眼里记着账。你们藏进地窖的每一块银,都有人拿命去换。”
大殿死寂。
一名侍郎突然扑跪在地,磕头如捣蒜:“陛下明鉴!下官……下官确曾收受地方孝敬,但未敢动用公款……求陛下开恩!”
话音未落,又有一人跟着跪倒。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不到半个时辰,竟有二十余人伏地请罪。
裴砚不动声色,只命人记录姓名,押入天牢待审。其余官员战战兢兢,无人再敢抬头。
退朝后,众臣散尽。
沈知微从侧殿走出,裙裾未沾尘灰,神色如常。她站在殿口,看着裴砚背对群臣离去的身影,缓步上前。
“你早知道他们会认。”她说。
“我不知。”他转身,目光落在她脸上,“但我信你带来的东西,是真的。”
她嘴角微动,似笑非笑:“有些人总以为,躲在朝堂深处就能高枕无忧。可只要有人愿意走下去,他们的影子,迟早会被踩在脚下。”
他凝视她片刻,忽然抬手,亲自为她斟了一盏茶。
“你说,那些背后议论你干政的老臣,该如何处置?”
她接过茶盏,指尖轻触杯沿:“陛下只需问一句——他们府中姬妾可曾饿过一日?他们家奴可曾冻毙街头?若答案是否,那便请他们拿出俸禄买一碗粥,看看能不能救活一个快死的人。”
裴砚朗声而笑,笑声震得梁上微尘轻落。
他放下茶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坚定。
“知微。”他声音低了些,却格外清晰,“有你在,朕无后顾之忧。”
她没有抽手,也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站着。殿外风穿廊而过,吹动檐角铜铃一声轻响。
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进来,双手捧着一份新到的塘报。
“陛下,江南急报——松江府仓粮再次短缺,地方官奏请开仓放粮。”
裴砚接过一看,眉头微皱。那纸上盖着鲜红官印,内容却漏洞百出:说是连日暴雨致漕船延误,可据户部记录,本月并无大雨记载。
沈知微走近一步,目光扫过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