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拳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像丢弃垃圾一样把手里的人甩在地上。那人蜷缩着,剧烈地咳嗽干呕,几乎把肺都咳出来。铁拳低头瞥了一眼自己侧腹正缓缓洇开暗红的伤口,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随手从旁边扯了块不知谁扔的脏布,用力按了上去。
整个营房落针可闻。新兵们被这瞬间爆发的、毫无征兆的、近乎冷酷的暴力彻底震慑住了。下巢黑帮的嚣张气焰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他们看看铁拳和鹰眼,又看看角落里那个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无奈和疲惫的张远,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看起来“孱弱”的男人,他的阴影里盘踞着何等致命的凶兽。
风波过后,营房的秩序似乎恢复了,但一种压抑的暗流在涌动。张远的“退休”梦碎了一角,但他并未放弃。他依旧尽力低调,在训练中维持着那种“尽力但不强求”的状态,在食堂角落里安静地咀嚼着他的“珍馐”。然而,他的目光却更多地落在了铁拳和鹰眼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忧虑。
鹰眼变得更沉默了。除了必要的训练和进食,他几乎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他不再擦拭那块金属片,只是长时间地、空洞地凝视着掌心那枚刻着名字的弹壳——那是他牺牲搭档的唯一遗物。张远注意到,鹰眼握着弹壳的手指有时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只独眼深处,是比虚空更深的黑暗,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永远留在了铁喉隘口焦黑的岩石上。张远尝试过在深夜低语:“凯文…别总盯着过去。路还长。”鹰眼毫无反应,只有握着弹壳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发白,像是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铁拳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疯狂地训练,用那只简陋的机械臂挥舞着远超负荷的训练哑铃,在格斗训练中毫不留情,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宣泄的怒火和失去肢体的痛苦都砸进沙袋或对手的身体里。他机械臂的关节在超负荷运转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液压油渗出,混合着汗水滴落。他拒绝任何人的帮助,甚至包括张远。那断臂的创口似乎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那份无法再为张远冲锋陷阵的失落感。张远也曾在他疯狂训练后,递过去一小罐偷偷省下的劣质润滑油。“瓦里克斯,关节需要保养。”铁拳只是用那只完好的手粗暴地推开罐子,布满血丝的独眼瞪着张远,声音嘶哑:“头儿,我还没废!我还能打!我…”后面的话被粗重的喘息淹没,他扭过头,不愿让张远看到自己眼中的不甘和脆弱。
张远没有强求。他理解那份骄傲和痛苦。他改变了方式。
他开始在鹰眼发呆时,默默地坐在他旁边不远的地方,什么也不说,只是拿出那枚冰冷的朗费罗戒指,在指尖摩挲。戒指在昏暗光线下偶尔会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他没有试图分享什么,只是安静地陪伴,像一块沉默的岩石,告诉鹰眼:你并非独自一人沉沦。
对于铁拳,他不再直接阻止其训练,而是在铁拳因过度训练导致机械臂卡死或液压失效时,“恰好”出现。他不再提帮忙,只是平静地递上合适的工具——一块刚好能垫住关节的布片,一根能撬开卡死阀门的金属条,或者一瓶新的润滑油。他动作很慢,让铁拳能看清,能选择接受或不接受。起初铁拳会烦躁地拒绝,但几次之后,当关节真的痛得难以忍受时,他会粗声粗气地说一句:“…扳手。”张远便默默递上。这是一种无声的妥协,一种建立在共同经历血火之上的、无需言语的默契。张远在用行动告诉铁拳:你的价值,从来不仅仅在于能否冲锋陷阵。
但战争从来都是平等的,对待所有人,就像回收废旧品的垃圾场里面,那台巨大的粉碎机,他会平等的将所有还有形状的物体碾磨粉碎成,名为残渣的垃圾。战争怎么可能只让铁拳和鹰眼受到影响? 铁拳和鹰眼很快发现,比起残疾了的他们,他们头儿在努力表现出来的平静之下,潜藏着更令人心碎的东西。
张远以前是从不碰酒的。一方面是因为为了保证所有他名下的战友们都能够活着回来,他不会允许自己的意志出现一丝一毫的模糊,另一方面则是巢都里面所流通的酒,对于张远而言,效果已经不能称之为酒精了,应该叫做有明显副作用的昏睡药了。但现在,每天晚上,当营房的灯光变得昏暗,喧嚣稍稍平息时,张远总会从他那点可怜的配给里,或者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比如省下的半块面包)从某些渠道,换来一小瓶劣质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合成酒。有时是浑浊的液体装在回收的塑料瓶里,有时甚至是几颗用锡纸包裹的药片——那些是黑市流通的、效果强劲但副作用巨大的安眠药。
铁拳第一次看见张远拧开那个塑料瓶时,差点没认出来。头儿的动作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拔掉塞子(或拧开瓶盖),没有豪饮,只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难闻的液体,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喝的是清水。偶尔,他会换成那些药片,就着营养糊糊的水吞下去。
“头儿?”铁拳忍不住,在他又一次拿出那个塑料瓶时,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啥时候开始喝这玩意儿了?”
张远抬起头,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说是温和的笑意。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醉意,也没有痛苦,就像他白天训练时那样,一片云淡风轻。“没什么,”他的声音也很平静,听不出波澜,“晚上有点吵,睡不着。这个…能让人安静点。”他晃了晃瓶子,又抿了一小口。
鹰眼也注意到了。他那空洞的独眼在张远吞下药片时,微微转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喉咙滚动了一下,又归于沉寂。
铁拳和鹰眼私下里交换过眼神。他们都尝试过劝。铁拳有一次直接抢走了那个塑料瓶,粗声说:“头儿,这玩意儿伤身!别喝了!”鹰眼则在张远拿出药片时,用那只独眼死死盯着他,无声地传递着不赞同。
但每次,张远都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他们,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恼怒,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情绪。那眼神清澈得可怕,却也空洞得可怕。云淡风轻的表象下,透出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万念俱灰的死气。那死气并非激烈的绝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灵魂已经燃尽、只剩下灰烬在随风飘散的枯寂。仿佛他喝下的不是酒,吞下的不是药,而是某种能够暂时离开彻底虚无的通行证。
看着这样的眼神,铁拳和鹰眼所有劝诫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们宁愿看到头儿愤怒、悲伤、甚至崩溃大哭,也不愿看到这种平静的、彻底的放弃。这比任何怒吼都更让他们感到无力,更让他们心疼得喘不过气。铁拳默默地把酒瓶放了回去,鹰眼则移开了视线,手指无意识地再次握紧了那枚冰冷的弹壳。他们不敢再说一个字,生怕那轻飘飘的话语,会成为压垮这具看似平静躯壳的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张远的夜晚便固定了下来。在营房角落的阴影里,他要么小口啜饮着劣酒,要么安静地吞下药片。他摩挲着那枚戒指的动作变得更多、更久,仿佛那是连接他与某个遥远存在、或者仅仅是连接他与清醒意识的唯一纽带。酒精和药物带来的混沌与麻木,成了他“退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帮助他暂时溺毙那些关于牺牲、悔恨、责任的记忆与疑问。铁拳和鹰眼只能沉默地看着,看着他们誓死追随的头儿,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在灵魂的废墟上寻求着片刻的、虚假的安宁。那平静的背影,在他们眼中,比任何战场上的伤痕都更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