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市的惊马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迅速平复,却在知情者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玄影随后密报,那名魏王府旧仆虽被擒获,却在其齿间发现毒囊,未能留下活口。线索再次中断,但指向已足够清晰——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从未停止过窥伺与破坏。
李恪对此并未多言,只是下旨进一步加强了宫禁与京畿防卫,对魏王、永嘉郡王旧部的清查也更为缜密。然而,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根源,在于那空悬已久的后位。只要中宫一日不定,这宫廷便一日不得真正安宁,各方势力的觊觎与争斗便不会停歇。
灯节过后,春意渐浓,朝堂之上,关于立后的奏请,如同雨后春笋般,再次涌现,且势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集团,以房玄龄为代表的部分文臣,甚至一些原本中立的宗室长辈,都或明或暗地上疏,言辞恳切,理由充分——陛下登基已有时日,威加海内,德被四方,然中宫虚位,非但于礼不合,更使后宫无主,易生事端,亦让天下臣民心中不安。恳请陛下以社稷为重,早定国本。
这一次,他们不再仅仅空谈“礼法纲常”,更将“稳定朝局”、“安天下之心”等实际利害关系摆上了台面。言辞之间,虽未直接指认何人,但“贤德”、“才识”、“能辅佐陛下”等标准,隐隐已有所指向。
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向紫宸殿,也涌向尚宫局,涌向漪兰殿。
崔芷柔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受到了这股压力。她处理宫务时,能察觉到那些投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的审视与揣测;往来文书里,偶尔也能窥见某些官员隐晦的试探;甚至连尚宫局内部,一些女官的态度也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或带着隐秘的期盼。
她知道,自己已无法再置身事外。无论她愿不愿意,她都被推到了这场风暴的最前沿。
苏德妃那边,反而异常地安静下来,不再有任何挑衅的举动,仿佛彻底沉寂。但这沉寂,比之前的咄咄逼人更令人不安。
这日,崔芷柔在集贤斋整理文书,心腹女官悄然送来一份誊抄的奏疏片段,是某位御史关于立后的谏言,其中一句尤为刺眼:“……女官纵有微功,然出身门第、资历威望,皆不足以母仪天下。若以私情乱国本,恐非社稷之福……”
“私情”二字,像两根冰冷的针,刺入她的眼中。
她握着纸张的手,指节微微发白。她从未想过要以“私情”去谋取什么,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尽己所能,不负其位。可在外人眼中,她与陛下之间那份超越寻常的默契与信任,却成了最大的“原罪”。
她走到窗边,集贤斋外的庭院中,几株晚梅已开到荼蘼,花瓣在春风中零星飘落。绚烂之后,便是凋零。她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清晰的茫然与……疲惫。
这九重宫阙,步步惊心。她不怕明枪暗箭,却有些厌倦了这无休止的猜忌、构陷与流言。
傍晚,她回到漪兰殿,意外地发现李恪竟在殿中等她。他未着龙袍,只一身简单的玄色常服,负手立于那盆罗汉松前,背影在渐暗的天光中显得有些孤寂。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陛下。”崔芷柔敛衽行礼。
“平身。”他声音有些低沉,“今日……朝堂上的议论,你都知道了?”
崔芷柔沉默片刻,轻轻点头:“臣,略有耳闻。”
“你怎么想?”他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
崔芷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殿内尚未点灯,昏暗的光线中,她的眼眸却清亮如星:“陛下,立后乃国之大事,关乎宗庙社稷,非臣所能置喙。臣……唯愿陛下,能择选真正贤德、能助陛下安定天下者,正位中宫。”
她的话语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将自身完全摘除在外。这不是赌气,而是她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她不愿成为他决策的负累,不愿因一己之身,让他背负“以私情乱国本”的骂名。
李恪凝视着她,久久没有说话。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他何尝听不出她话语中的决绝与……退让?她在告诉他,她可以放手,可以退回原来的位置,甚至更远,只要于他、于国有利。
一股难以言喻的刺痛,夹杂着汹涌的怒意,在他胸中翻腾。怒那些逼她至此的朝臣,更怒这看似至高无上、实则处处掣肘的帝王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