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凝视着混沌的海面,右手无意识地抬起,食指在冰冷的、带着咸湿水汽的木栏杆上,缓缓移动。他画得极其专注,指尖的力道透过薄薄的漆皮,在深色木头上留下湿润的、浅淡的痕迹——那是一个清晰无比、由横竖坐标构成的十字形!他指尖滑动,在十字中心点重重一顿,随即,一句低语仿佛叹息般,被风吹送过来,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要是有‘GpS’……”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GpS!这个只属于未来世界的名词,此刻从大明王朝的航海统帅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深陷困境时寻求现代科技的本能渴望!
“督帅?”王景弘显然只听到了模糊的音节,脸上写满了困惑,“您方才说……吉……吉什么?”
这一声呼唤像冰水浇头,瞬间将郑和从某种出神的状态中惊醒。他猛地一颤,指尖瞬间从栏杆上弹开,仿佛那粗糙的木头突然变得滚烫。他倏然回头,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向我藏身的方向刺来!那目光中充满了被窥破最核心秘密的惊骇、恼怒,甚至……一丝难以掩饰的杀机!
“罗子建!” 他低吼出声,声音里压抑着风暴。他一步跨前,巨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笼罩下来,右手猛地伸出,一把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我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他逼视着我,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海风的腥咸和他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舰桥上的其他水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惶恐地低下头,不敢直视。
近距离下,我清晰地看到他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疲惫的血丝,紧抿的嘴角绷得像铁线。那只攥住我手腕的手,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指根处一道深褐色的旧疤痕狰狞地扭曲着。然而,最让我心头剧震的,是他在盛怒之下,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子建”!这绝非官方文书上记录的“罗贡使”或“罗大人”,而是我穿越后私下告知欧阳菲菲、陈文昌他们的现代本名!郑和,他怎么会知道?!
“督帅……” 我强忍着手腕的剧痛和内心的惊涛骇浪,试图开口。
郑和却像是被自己这声称呼再次刺中,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地盯着我,眼中的狂暴怒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混杂着巨大的痛苦、被命运嘲弄的荒诞,以及一种溺水者般的茫然。他抓着我的手,力道并未放松,反而又紧了紧,手指的骨节几乎要嵌入我的皮肉。他微微倾身,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撞进我的耳膜:
“大海……是唯一没有墙的地方……”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呓语,每一个字却重若千钧,砸在我的心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瞬间翻涌起我无法解读的滔天巨浪,仿佛要将人整个吞噬进去。那里面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有困兽般的挣扎,还有一种……仿佛跨越了漫长时空的孤绝。
这句话如同一个冰冷的楔子,狠狠钉进了我的脑海。没有墙?他是在说紫禁城?还是……那座夺走他童年、将他变成“马三宝”的昆明城?亦或是……某种更庞大、更无形的禁锢?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眼前这个人背负的秘密,其沉重与黑暗,远超我的想象。
然而,这脆弱而危险的袒露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郑和眼中的波澜迅速平复,重新冻结成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猛地松开了我的手腕,仿佛甩开什么脏东西。他挺直了背脊,麒麟补子袍在风中重新展现出不可侵犯的威严,方才那个泄露了无尽痛苦与迷茫的郑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又是那个令行禁止、如山岳般沉重的帝国正使。
“罗贡使,”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目光扫过舰桥上噤若寒蝉的众人,“今日之事,若有一字泄露……”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话语里蕴含的森然寒意,比印度洋最冷冽的风还要刺骨。他不再看我,转身,面向苍茫大海,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压抑的背影,如山岳般横亘在铅灰色的海天之间。
手腕上残留着被巨力攥握后的剧痛和清晰的指痕,隐隐发烫。那句“大海是唯一没有墙的地方”和“GpS”的惊人之语,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疯狂回旋,激起千层巨浪。郑和最后那冰封的眼神和无声的威胁,更是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我踉跄着退下舰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甲板在脚下起伏,海风卷着寒意钻进领口,却吹不散心头那团冰冷的迷雾。他究竟是谁?一个被时代困住的灵魂?一个洞悉未来的幽灵?还是……一个和我一样,被抛离了原有时空坐标的……天涯沦落人?
夜色,再次如浓墨般泼洒下来,吞噬了白日的喧嚣与惊心动魄。巨大的宝船像一座漂浮的孤岛,在墨蓝的海面上缓缓移动。白日里郑和那冰封的警告犹在耳边,手腕上的瘀痕在夜色掩护下隐隐作痛。我辗转难眠,心头像压着一块浸透了海水的巨石,沉甸甸地坠着。白日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在黑暗中反复上演:那不成调的《水手》,那突兀的“oK”手势,栏杆上无意识画出的坐标十字,脱口而出的“GpS”,还有那句穿透灵魂的“大海是唯一没有墙的地方”……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淬毒的钩子,撕扯着我的理智。
终于,我悄无声息地翻身下铺,像一缕没有实体的影子,再次潜向船尾楼督帅舱的方向。这一次,不是为了偷听,而是被一种更强烈、更危险的本能驱使——必须弄明白!那扇窗,白日里泄露了惊天秘密的缝隙,此刻一片漆黑,死寂无声。郑和似乎已经安歇。我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腔。我屏住呼吸,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潮湿的船壁,一寸寸挪近那扇紧闭的舱门。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焦急地搜寻着任何可能的窥探孔。
就在目光扫过舱门下沿时,我猛地顿住!门底与厚重甲板之间,有一道极其细微、不足半指宽的缝隙!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从门缝里顽强地透了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惨淡的金线。里面还有人没睡!我几乎是匍匐下去,侧着脸,将一只眼睛死死贴在那道冰冷的缝隙上,极力向内窥视。
视角极其狭窄而扭曲。昏黄的油灯光晕下,只能看到一双穿着便靴的脚,正焦躁地在地板上来回踱步,是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