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妈祖与奥特曼》
宝船巨大的身躯在墨绿色的海面上起伏,如同巨兽不安的脊背。白日里炽热的阳光早已被吞噬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粘稠得令人窒息。白日里还温顺的海风此刻已然暴怒,化作千万条无形的皮鞭,疯狂抽打着高耸的桅杆与紧绷的船帆,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与咆哮。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咸腥的海沫,劈头盖脸砸向甲板,碎裂成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整个世界只剩下风浪的怒吼与船体龙骨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
“这他娘的叫‘季风宜人’?” 张一斌死死抠住湿滑的舱壁,胃里翻江倒海,脸色比死人还难看,“郑和宝船,就这抗风浪能力?豆腐渣工程吧!”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跟着船身疯狂甩动,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他喉咙发紧,几乎要把最后一点胆汁呕出来。
“闭嘴吧你!”欧阳菲菲同样狼狈,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尖利,“陈文昌!你那个号称‘晕船克星’的祖传薄荷膏呢?再不拿出来,我先把你扔海里祭神!”
陈文昌正艰难地试图把散落一地的肉干和果脯抢救进怀里,闻言头也不抬,声音闷闷地传来:“省省吧菲菲!抹太阳穴?我现在只想抹在鼻孔里好隔绝这满舱的‘男人味’!”他鼻翼翕动,一股混合着汗臭、鱼腥、咸湿木头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味在密闭的船舱里发酵蒸腾,几乎凝成实体,熏得人头晕眼花。
舱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瞬间灌入。一个身影裹挟着风雨冲了进来,是船上的副官,神情肃杀如铁。“传将令!风暴邪异,恐触怒海神!全体船员,即刻至主甲板集合,设坛祭祀天妃娘娘!”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压过了舱内的抱怨和呻吟。命令下达完毕,副官转身便消失在风雨中,留下舱内一片死寂。
“祭祀?妈祖?” 罗子建扶了扶被颠歪的眼镜,眉头紧锁,低声道,“《太上说天妃救苦灵验经》…祷风祈雨,平息海怒…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走!都打起精神!这是融入他们、观察他们的绝佳机会,也是我们眼下唯一的指望!”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率先顶着风雨冲了出去。张一斌、欧阳菲菲和陈文昌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紧张和一丝荒谬感,但谁也没有犹豫,咬牙紧随其后。
主甲板俨然已化为风暴与信仰交战的祭坛。狂风卷着巨浪,一次次凶狠地扑上船舷,冰冷的海水在甲板上肆意横流。水手们如同钉在甲板上的钉子,任凭风吹浪打,身姿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挺立。他们簇拥着临时搭建的神坛——一张覆着猩红绸布的长桌。桌上供奉着整猪、整羊、整鸡三牲祭品,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晕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成捆的纸钱(冥镪)和精致的纸马纸轿堆积如山,几柱粗大的线香顽强地在风雨中燃烧,散发出浓烈而独特的檀香气味,与海腥味、牲畜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浓稠氛围。
郑和身披御赐蟒袍,立于祭坛正前方,背对着狂暴的大海。风雨猛烈地抽打着他,蟒袍紧贴在他挺拔的身躯上,勾勒出坚韧的线条。他面色沉静如水,双目微阖,嘴唇无声开合,默诵着古老的祷词。那份沉静,在天地狂暴的映衬下,显出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仿佛他本身就是定海的神针。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祭师立于他身侧,手持拂尘,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时而高亢如裂帛,时而低沉如呜咽,在风浪的间隙中顽强地穿透出来:“…伏以神通浩荡,圣德昭彰…伏愿俯垂玄鉴,默运化机…风波顿息,舟航稳载…”
仪式进入高潮。老祭师猛地睁开双眼,精光四射,手中拂尘指向苍茫怒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献舞通神——!”
沉重的鼓点骤然擂响,如同巨兽的心跳,一下下撞击在每个人的胸膛上。十数名被挑选出的精壮水手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皮肤和虬结的肌肉,踩着鼓点,步伐沉重而整齐地踏向祭坛前的空地。他们的舞蹈,名为“祭旗舞”,毫无旖旎柔美可言,只有力与血的贲张。每一次顿足都仿佛要将甲板踏穿,每一次挥臂都带着撕裂风雨的刚猛。动作大开大合,刚劲粗犷,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对自然伟力的敬畏与挑战。汗水混着雨水从他们贲张的肌肉上滚滚滑落,口中发出低沉雄浑的“嗬!嗬!”声,与鼓声、风声、浪声交织成一片,摄人心魄。
“下一个!新晋贡使团,献舞者——张一斌!” 副官冰冷的声音像一把锥子,穿透喧嚣,精准地刺入张一斌的耳膜。
“什么?!” 张一斌浑身一激灵,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细胳膊细腿,常年与电脑屏幕为伍的苍白肤色,在这群筋肉虬结、古铜发亮的水手中间,活脱脱一只误入猛兽群的待宰羔羊。跳舞?还是这种充满原始力量的“祭旗舞”?这简直比让他徒手修好整个船队的罗盘还要不可能!
“斌子!别愣着!” 罗子建压低声音催促,眼神锐利如鹰隼,“入乡随俗!这是命令!关乎我们所有人的生死!想想被当成异端的下场!”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陈文昌在背后猛推了他一把,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几乎是踉跄着被“发射”到了那片被无数双眼睛聚焦的空地上。无数道目光——水手的、军官的,甚至包括郑和那看似平静却深不可测的注视——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扎在他身上。风雨似乎更大了,冰冷的海水兜头浇下,他浑身湿透,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一半是冷,一半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怎么办?硬着头皮模仿?他那笨拙僵硬的四肢,恐怕扭不了两下就会摔个狗啃泥,然后被当成亵渎神灵的祭品扔下海?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一个疯狂的念头,伴随着裤袋里那个硬邦邦的触感,猛地撞进他一片空白的大脑——手机!那个电量岌岌可危、被他当作最后念想的现代遗物!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张一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感受到冰冷雨水滑过皮肤的每一丝轨迹。他猛地一咬牙,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身体向前倾倒、即将狼狈扑地的瞬间,右手闪电般探入口袋,凭着肌肉记忆盲操解锁,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狠狠一划!动作快到几乎无人看清。
就在他身体彻底失去平衡,重重向前扑倒的同时——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震耳欲聋、充满魔性节奏的电子合成乐音,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肃穆沉重的祭祀氛围!高亢嘹亮的女声,带着穿越时空的欢快与激昂,蛮横地盖过了呼啸的风声、沉闷的鼓点、水手的号子,甚至海浪的咆哮!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直击灵魂的律动,毫无预兆地从张一斌倒下的身躯附近轰然炸响!
“啊——!” 甲板上瞬间爆发出惊恐万状的尖叫。前排的水手如同见了鬼魅,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后猛退,撞倒一片。老祭师手中的拂尘“啪嗒”一声掉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张一斌,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郑和一直平静如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鹰隼锁定了最不可思议的猎物,目光锐利地钉在那个扑倒的身影和他身下发出“神音”的奇异发光物体上。
张一斌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脸颊火辣辣地疼。那要命的《最炫民族风》还在他身下不知疲倦地嘶吼,强劲的电子鼓点震得他胸口发麻。完了!这下彻底完了!亵渎神灵,妖言惑众,跳海喂鱼都是轻的!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绝望的嗡鸣。
就在这死寂与魔音交织的诡异顶点,一个冰冷威严、不容置疑的声音清晰地穿透所有混乱,在每个人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