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杏雨沾衣·江南回春堂
江南三月的风,最是缠绵。带着水汽的暖意,像情人未尽的低语,拂过黛瓦白墙,掠过石桥溪流,最终,醉在了回春堂后那片恣意盛放的杏林里。
杏花如雪。
一场不期而至的花事,将青石小径、黛色屋檐,连同那方小小的药圃,都染成了温柔的粉白。风吹过,万千细碎花瓣便挣脱了枝头的束缚,纷纷扬扬,织成一张流动的、带着清甜气息的薄纱,无声地笼罩着这片天地。
苏明霞背着半旧的竹编药篓,穿行在这纷扬的花雨里。青布裙裾拂过沾着晨露的青草,留下一串湿痕。她微微仰着头,目光掠过一树树繁花。那些花朵像是认得她,在她走近时,枝头轻轻颤动,几片花瓣便打着旋儿,乖巧地飘落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入她臂弯间的药篓里,不多时,篓底便积了一层粉白柔软的芬芳。
她唇边噙着极淡的笑意,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一截低垂的花枝。指尖温润,带着常年浸润药草留下的微黄痕迹和淡淡药香。那花枝仿佛被注入了生机,微微弹起,抖落更多花瓣,簌簌而下,有几片调皮地沾在了她鸦羽般的鬓角。
草木亲和。这是她苏明霞生来便有的禀赋,如同呼吸一般自然。这杏林,这园圃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对她格外亲近。这份亲近,让她心安,让她在这座名叫杏花坞的小镇上,安然地守着祖传的“回春堂”,悬壶济世,日子如门前溪水,平静流淌。
药篓渐满,苏明霞转身走向檐廊下的药架。一排排竹匾整齐排列,里面晾晒着各色药材:当归褐红,黄芪微黄,甘草切片如金……阳光透过花影筛下细碎的光斑,跳跃在药材和她的青衫上。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架子最里侧、一个单独搁置的青玉小盘上。盘中之物,非草非根,乃是一小簇形态奇特的种子。外壳坚硬,呈深沉的墨蓝色,细看之下,表面有着极其微弱的、几不可察的幽蓝光晕流转。这是九萼草的种子。
回春堂苏家,世代行医,也世代守护着一种传说中的仙草——九萼幽蓝。传说此草生于地脉极阴交汇之地,九百年一开花,能活死人,肉白骨,更能沟通幽冥,滋养神魂。苏家祖上偶然得之,视为镇宅之宝,代代口传秘法,小心培育。传到苏明霞这一代,也仅剩这寥寥数颗种子,需以特殊地气滋养,非寻常药圃可育。
苏明霞伸出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其中一颗墨蓝的种子。指尖触及那坚硬外壳的刹那——嗡!
一股尖锐的、带着血腥气的幻痛毫无征兆地刺入脑海!
眼前青玉盘、药架、阳光花影瞬间褪色扭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目的猩红!无数狰狞扭曲的、布满尖刺的黑色荆棘藤蔓,如同活过来的毒蛇,疯狂地舞动、缠绕!它们缠绕的中心,似乎是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哀嚎!荆棘的尖刺深深扎入皮肉,鲜血淋漓,绝望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
“呃!”苏明霞猛地抽回手,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廊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血色荆棘的幻影倏然消散。檐下依旧是暖阳杏花,药香弥漫。只有青玉盘中的九萼草种子,依旧散发着那点微不可察的幽蓝光晕,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苏明霞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脸色微微发白。又是这样……最近这些日子,类似的幻视越来越频繁了。有时是血色荆棘,有时是滔天烈焰,有时……竟会莫名看到自己白发如灰烬飘散的景象。她看过许多医书,知道自己身体康健无虞,这些幻觉,更像是……深埋心底的旧伤疤在隐隐作痛?可她一个自小生长在杏花坞、从未离开过的医女,哪来这般惨烈刻骨的“旧伤”?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篓中的杏花瓣小心地铺在另一个竹匾里,准备晒干入药。做完这些,她走到檐下的水缸边,掬起一捧微凉的清水扑在脸上。水珠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落,滴入衣领,带来一丝真实的凉意,总算将心头的悸动稍稍压了下去。
“苏大夫!苏大夫在吗?” 一个苍老焦急的声音从回春堂前厅传来,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苏明霞连忙擦干手脸,快步迎了出去。是巷口的王婆婆,她搀扶着老伴李老汉,老汉手臂上裹着布条,布条上洇开一片暗红。
“王婆婆,李爷爷这是怎么了?” 苏明霞声音温婉,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唉!这老倔头,非要去砍后山的竹子编筐,结果竹篾割了好深一道口子,血流得止不住啊!” 王婆婆急得直抹眼泪。
苏明霞让李老汉坐下,仔细解开布条。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横在老汉枯瘦的手臂上,皮肉外翻,边缘还有些细小的竹屑。伤得确实不浅。
“爷爷别怕,我先给您清理干净上药。” 苏明霞声音轻柔,动作却麻利异常。她取来干净的棉布蘸了清水,仔细擦去伤口周围的污血和碎屑。指尖触碰伤处边缘时,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净化气息的暖流,如同本能般从她指尖悄然溢出,渗入破损的皮肉。她专注于清理,似乎并未察觉这异样。
王婆婆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当苏明霞将止血生肌的药粉仔细撒在伤口上,再轻柔地包扎好时,王婆婆突然“咦”了一声。
“苏大夫,您这药神了!刚才还血糊糊的,这才多大会儿,我瞧着这口子……怎么好像……收拢了些?” 她凑近了看,满脸不可思议。
苏明霞低头看去,果然,那原本狰狞外翻的伤口边缘,此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微微向中间靠拢,虽然缓慢,但那份生机勃勃的愈合趋势却异常清晰。她指尖残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触感,仿佛刚才触碰的不是伤口,而是……某种坚韧的、带着生命律动的玉璧。
她心头微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许是爷爷身体底子好,我这药也是祖传的方子,见效快些罢了。”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王家老两口,苏明霞回到后院,摊开手,怔怔看着自己的指尖。白皙,圆润,除了常年接触药材的微黄,并无特殊。可刚才那感觉……她捻了捻指腹,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异常温热的触感。
她走回药架旁,目光掠过那些寻常的药材,最终又落回那盘九萼草种子。墨蓝色的外壳幽深如夜。她不敢再轻易触碰,只远远望着。
回到自己那间临窗的小书房,苏明霞试图静下心来整理前些日子看诊的脉案。窗外天色渐暗,夕阳的余晖将杏林染成一片温暖的金橘色。她提笔蘸墨,在脉案下记录着药方。
“……当归三钱,黄芪五钱,补气固本……” 笔尖游走,墨迹流畅。写着写着,她的笔尖无意识地在脉案纸的空白处轻轻勾勒起来。几道流畅的弧线相交,边缘覆盖着细密层叠的纹路,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严与神秘……那赫然是一片龙鳞的形状!
苏明霞悚然一惊,笔尖重重一顿,一团浓墨污了纸面,也污了那无意识绘出的龙鳞。她看着那团墨迹,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一阵尖锐的刺痛骤然袭来,伴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焦灼感,仿佛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看着什么珍贵的东西在眼前寸寸化为飞灰!
“嘶……” 她捂住心口,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又是幻觉?为何如此真实?
窗外,不知何时起风了。温煦的江南三月天,竟卷来了大团大团浓重的乌云,遮蔽了夕阳。天色迅速阴沉下来,空气变得潮湿而粘稠,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闷。
轰隆隆—— 一声闷雷在天际炸响,低沉而压抑,如同巨兽在云层深处咆哮。
苏明霞推开临水的木窗,带着水腥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乱了书案上的脉案纸张。她探身望向溪流方向,只见溪水已不复平日的清澈宁静,变得浑浊湍急,卷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枯枝败叶,汹涌奔流。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起初稀疏,转眼间便连成了线,织成了幕,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喧嚣雨声。杏花被暴雨无情打落,零落成泥,粉白的花瓣在浑浊的泥水中打着旋儿,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