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江南的绿意已浓得化不开,却也悄然染上了几分沉甸甸的慵懒。柳府的后花园,此刻却是一派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盛景。
柳元庭身为工部侍郎,虽因“家宅不宁”之事告病多年,门庭略显冷落,但余威尚在,更兼近日有传言其将得国师青睐,东山再起。这场精心筹备的赏花宴,便是他重振声威、试探风向的舞台。府邸深处,亭台楼阁皆张灯结彩,仆从穿梭如织,处处弥漫着名贵熏香与珍馐佳肴的馥郁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穿行于雕梁画栋之间,竭力营造着太平盛世的浮华。
园中主角,自然是那一片片盛放的牡丹。姚黄、魏紫、赵粉、豆绿……各色名品争奇斗艳,硕大的花朵层层叠叠,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将雍容华贵演绎到了极致。花瓣上凝结的水珠在午后阳光下闪烁着迷离的光彩,馥郁甜香熏人欲醉。锦衣华服的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花丛旁、水榭中,或拈花微笑,或高声品评,或低声密语,脸上挂着或真心或假意的赞叹笑容。每一朵盛开的牡丹,都仿佛成了柳侍郎权势与人脉的无声注脚。
崔明远一身半旧的靛青直裰,立在一片灼灼如火的魏紫牡丹旁,显得格格不入。他脸色苍白,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倦怠与疏离,仿佛一块沉入沸水中的寒冰。周遭的喧嚣笑语、脂粉甜香,于他而言,不过是更深的聒噪与烦扰。若非这柳府赏花宴是江南官场避不开的应酬,若非心口那枚暗金烙印自踏入柳府后便持续传来一种强烈到令人心悸的牵引感,他早已拂袖而去。
烙印深处,那缕新生的龙魂之力如同被投入了助燃剂,正剧烈地波动、灼烫!比之寒塘、画舫时更为清晰、更为迫近!那点遥远的朱砂印记,此刻如同暗夜中的启明星,就在这府邸的某处,散发出一种纯净却带着惊悸的温暖气息!牵引着他,呼唤着他,让他冰封沉寂的心湖泛起无法平息的波澜。
柳含烟!她就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擂鼓,在他死寂的心腔内疯狂撞击。目光看似平静地掠过一丛丛姹紫嫣红的牡丹,实则如同最精密的罗盘,在喧嚣的人影中无声地搜寻。每一次烙印的灼烫,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花园深处,最僻静阴冷的角落。
“崔大人,观此‘姚黄’如何?真乃国色天香,富贵天成啊!”一位身着锦袍的官员凑近,脸上堆满笑容,试图攀谈。
崔明远微微颔首,目光却如同蜻蜓点水般掠过那朵灿若云锦的黄花,并未停留。他心不在焉的敷衍,让那官员脸上的笑容略显尴尬。崔明远却无暇顾及。他全部的感官,都已被心口烙印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迫的牵引所占据。朱砂印记的波动带着一种不安的悸动,仿佛它的主人正身处某种无形的樊笼。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低斥声,隐隐约约从花径深处传来,混杂在丝竹声中,极难分辨。
“…快些!磨蹭什么!真当自己是小姐了?…莫要污了贵客的眼!…”
声音尖利刻薄,带着浓重的鄙夷与驱赶意味。
崔明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烙印深处猛地一跳!牵引感瞬间变得清晰无比!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花径蜿蜒,通向一片假山石后、相对僻静的角落。几株开得有些颓败的白牡丹旁,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被一个粗壮的婆子推搡着,踉跄地出现在视线中。
霜雪般的银发!
那纯净的、如同月华流泻的冷光,瞬间攫住了崔明远所有的目光!
柳含烟!
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甚至带着几处不显眼补丁的旧衣裙,愈发衬得她身形单薄如纸。那头霜雪般的银发被一根粗糙的木簪勉强挽起,却仍有几缕不听话地垂落在苍白的颊边。她低垂着头,紧咬着下唇,身体因婆子的推搡而微微颤抖,双手紧紧交叠在身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努力地试图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如同受惊的幼兽,只想缩回无人可见的阴影里。
婆子一边推搡,一边低声呵斥:“…别杵着!去!给那边水榭的贵人添茶!仔细着点!若是惹出半点晦气,仔细你的皮!”
柳含烟被推得一个趔趄,被迫踏上那条铺着鹅卵石、两旁栽满低矮花丛的曲折小径。她走得极慢,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惊惶,仿佛脚下的不是花径,而是布满尖刀的陷阱。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蒙着的那层薄薄冰雾下,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与屈辱。
她如同被投入狼群的羔羊,被迫在这片虚伪的繁华中,扮演着“灾星”与“侍婢”的双重角色。
崔明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混杂着怒意、怜惜与巨大酸楚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冰封的心防!烙印深处那缕龙魂之力因他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骤然沸腾!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要上前一步!
就在这时!
柳含烟行至花径中段,一处略显湿滑的青苔旁。她心神恍惚,惊惧交加,只顾躲避周遭或好奇、或嫌恶、或猎奇的目光,未曾留意脚下。宽大破旧的裙裾被一丛低矮的、枝桠横逸的木香花藤蔓绊住!
“啊——!”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惊呼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
她的身体猛地失去了平衡,如同风中一片无助的落叶,直直向前倾倒!纤细的手臂徒劳地在空中挥舞了一下,试图抓住什么支撑,却只拂落了几片木香花细碎的白瓣。
眼看那单薄如纸的身躯就要重重摔在坚硬冰冷的鹅卵石径上!眼看那霜雪般的银发即将沾染上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