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囚牢,十多年寒霜。
柳宅最深处,一座由整块青条石垒砌、镶嵌着粗如儿臂铁栅的方寸之室,便是柳含烟十年的世界。唯一的光源,是高处那扇巴掌大小、永远蒙着厚重灰尘的透气孔洞。稀薄的光线如同吝啬的施舍,勉强勾勒出室内轮廓,却永远驱不散那沉淀了十多年的、渗入石缝骨髓的阴冷与死寂。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木头气味(来自角落里一张仅有的旧板床)、陈年药渣的苦涩,以及一种更深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孤绝与沉寂。十多年囚禁,足以磨灭最鲜活的生命。曾经那个在襁褓中睁着琉璃目、掌心烙着朱砂痣的女婴,如今已是十三岁的少女。然而,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成长的痕迹。长期的幽闭、营养不良,让她身形异常纤细单薄,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衣裙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的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苍白,薄得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细小血管。那头霜雪般的银发,长长地垂落至腰间,失去了所有光泽,如同枯死的水草,散乱地披拂着,遮掩了她大半张脸孔。十多年间,她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连呼吸都轻得如同微尘。
此刻,她正蜷缩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角落里,一摊水渍尚未干透,那是昨夜暴雨顺着铁窗缝隙渗入的结果。她伸出同样苍白纤细的手指,指尖沾着冰冷的泥水,在布满细小碎石和灰尘的地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线条扭曲、稚拙,如同初学涂鸦的孩童。但若细看,那并非毫无意义的乱线。她在反复描摹几个极其简单的图形:一横,一竖,一个歪斜的圆圈。那是她观察十多年,从高处那扇透气孔偶尔掠过的鸟影、从送饭仆妇衣襟上模糊的纹样、从刘管事腰间偶尔晃过的钥匙形状里,自己摸索出的“符号”。她并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只是本能地重复,如同被困的小兽用爪子抓挠石壁,留下存在的印记。
指尖的冰冷泥水渗入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她停下动作,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污的掌心。在虎口下方,靠近手腕的位置,一粒朱砂般鲜红的小点,如同凝固的血珠,烙印在苍白的肌肤上。
朱砂痣。
十多年了。她早已忘记了那夜暴雨、沉塘、赤光、枯荷…所有惊心动魄的起点。但掌心的这颗红点,却是她混沌世界里唯一清晰、不变的印记。每当触碰它,指尖会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不可察的温热感,如同冰封死水里唯一的一点星火余烬。这点温热,是她十多年孤寂中,唯一能感受到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常常这样蜷缩着,用冰冷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这颗红痣,仿佛在确认自己还未曾化为这囚牢里的一缕幽魂。
“吱呀——”
沉重生锈的铁门被拉开一条缝隙,刺耳的声音划破死寂。一个竹编的简陋食篮被粗暴地推了进来,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一碗浑浊的、漂浮着几片烂菜叶的稀粥,一个硬得能硌掉牙的粗面窝头,便是她一日两餐的全部。
柳含烟如同受惊的壁虎,身体猛地一缩,迅速退到墙角最深的阴影里,将整个身体蜷得更紧,银发彻底遮住了脸庞。脚步声在门外停留片刻,是刘管事例行公事般的扫视。那双浑浊的眼睛隔着铁栅,冷漠地扫过角落里的阴影,确认那团“东西”还在原地,便毫不留恋地转身。“哐当!”铁门再次落锁,沉重的撞击声在石室内久久回荡。
脚步声远去,石室重归死寂。
柳含烟依旧蜷缩着,一动不动。直到那锁链的回音彻底消散,她才极其缓慢地、如同解冻般,一点点放松紧绷的身体。饥饿如同细小的虫子,开始啃噬她的胃。她慢慢挪向食篮,动作迟缓而戒备。就在她苍白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凉的竹篮边缘时——
一阵疾风猛地从高处的透气孔洞灌入!卷起石室内沉积的灰尘,打着旋儿飞舞。
风声中,夹杂着几片轻飘飘的东西,如同被遗弃的枯叶,打着旋儿,从铁窗的缝隙里飘落下来。
柳含烟的动作僵住。她抬起空洞的眼睛,望向那飘落的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