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走出了那座巍峨的章台宫。
深秋的冷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扑面而来。
风中,带着咸阳城独有的,混合着尘土与烟火的气息。
他拢了拢衣襟。
他觉得有些冷。
但这股寒意,却并非来自这萧瑟的秋风。
而是从他的心脏深处,一点一点,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彻底封入万载的玄冰之中。
他缓缓地走在回天工院的路上。
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依旧是那副繁华鼎盛的模样。
沿途的百姓,在认出他之后,纷纷避让到道路两旁,对着他,投来敬畏而又感激的目光。
“是李少府!”
“李少府又进宫面圣了!”
“听说了吗,前几天李少府造出的新农具,可真是神了!”
“是啊!我家那口子昨天还说,等秋收完了,要去给李少府立个长生牌位呢!”
这些充满了善意的,发自肺腑的议论声,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往日,他听到这些,心中会感到欣慰,感到一种被认同的,实现自我价值的满足。
可今日,这些声音听在他的耳朵里,却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讽刺。
他心中那场与李斯的,惊心动魄的,赌上了身家性命的生死棋局,终于落下了帷幕。
他赢了。
赢得惊险,赢得惨烈,也赢得……莫名其妙。
直到刚才,在那座御花园里。
直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用一种看待棋子般的,冰冷而又赞许的目光,说出那句“朕的磨刀石”时。
李源才终于,幡然醒悟。
他哪里是赢了。
从始至终,他根本,连上桌对弈的资格,都没有。
他与李斯。
一个是被寄予厚望的新锐权臣。
一个是功高盖世的老旧巨鳄。
他们在朝堂之上,在经济战场,在舆论漩涡里,斗得你死我活,斗得天昏地暗。
他们都以为自己是棋手。
以为自己是在为了自己的理念,为了自己的权势,为了自己的生死存亡,而落下每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可到头来,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在龙椅之上,那个真正的,唯一的棋手,那双冰冷眼睛的注视下,一场早已被安排好的,滑稽的,血淋淋的……表演。
李斯是棋子。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李斯的阳谋,是棋手用来敲打“磨刀石”的锤子。
自己的反击,是棋手用来测试“利剑”锋芒的考题。
李斯被削去权势,是为了平衡朝局。
自己被轻轻放过,是为了让自己这把剑,变得更好用,更顺手。
这场斗争,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输家与赢家。
不。
或许,是有的。
唯一的赢家,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一个。
那个站在棋盘之外,冷眼旁观着棋子们互相撕咬,并最终为这场棋局,定下最终结局的,唯一的棋手。
始皇帝,嬴政。
当这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彻底照亮他脑海中所有的迷雾时。
-
李源过去所坚信的一切,都崩塌了。
彻底地,轰然地,碎裂成了漫天齑粉!
什么君臣相得,千古知遇?
不过是屠夫与他案板上,那头长势最好的肥猪。
什么技术报国,实业兴邦?
不过是武器与持剑人之间,最简单,最纯粹的,利用关系。
什么信任,什么恩宠,什么赞许?
那都是假的。
那不过是棋手在擦拭自己心爱的棋子时,偶尔流露出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近乎于施舍的喜爱。
在绝对的,至高无上的,不容任何挑战的皇权面前。
他李源,不是功臣。
不是伙伴。
他只是一个……更有用的,工具。
一个在需要时,可以用来披荆斩棘。
在必要时,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被折断,被抛弃的,工具。
这一刻,他过去所有关于这个时代的,关于这个帝国的,关于那位千古一帝的天真幻想,都被这盆由“帝王心术”亲自浇下的冰水,给彻底地,浇灭了。
他走的很慢。
咸阳街头的繁华,在他眼中,渐渐褪去了色彩,变成了一张巨大而又冰冷的,黑白棋盘。
每一个行人,每一个商贩,每一个守城的士卒,都是这棋盘上,一颗颗毫不知情的,最卑微的棋子。
而他,也不过是其中,稍微大一点,稍微亮一点,稍微……有用一点的,那一颗。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与虚无感,席卷而来。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提线木偶戏中,演得最卖力的那一个。
他为自己的每一个精彩动作而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