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瘟疫真相
清晨的花林村笼罩在浓雾中,铜钱树的叶子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响声。煜霄站在树下,手中捧着那本从村中最年长的孙婆婆处得来的破旧册子。
泛黄的纸页上,暗褐色的字迹像是干涸的血迹,记录着五十年前那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
“找到了。”
煜霄的声音低沉而凝重,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那本尘封的古籍深处渗透出来,带着岁月的沉重与冰冷的回响。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此刻却稳稳地停在一页泛黄的纸页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页纸的边缘已经磨损,墨迹也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晕染,但上面的文字却像淬了毒的针,直刺人心。
泠霜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两人之间隔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薄尘。
她脸上的冰晶面具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却也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纸页上那些扭曲诡异的文字。那些字符仿佛拥有了生命,在烛光下缓缓蠕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她凝视着那面冰冷的镜面,目光却穿透了它,落在那些文字之上。她的樱唇微启,吐出的声音轻如耳语,却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己酉年三月初七,村中百童献祭,以平判官之怒……’”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那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混合了震惊、悲悯与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听者的心上。她缓缓抬起头,面具后的目光转向煜霄,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疑问:
“他们用一百个孩子……祭祀铜棺判官?”
煜霄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合上书卷,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仿佛为那段残酷的历史画上了一个句号。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如古井,直视着泠霜。
“不是瘟疫。”他再次确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祭祀。一场为了安抚某个不该被唤醒的东西,而进行的、泯灭人性的献祭。”
他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一股阴冷潮湿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屋内烛火摇曳不定,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成巨大的、舞动的鬼魅。
“五十年前,这个村子叫‘青溪’。”煜霄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继续说道,“史书上只轻描淡写地记了一句‘青溪村大疫,全村覆没’。没人知道,所谓的‘疫’,是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所谓的‘覆没’,是整整一百个幼小的生命被当成祭品,送进了那口深埋于地下的铜棺里。”
泠霜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握住了腰间的佩剑剑柄。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她能想象那个场景:三月初七,本该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时节,却成了人间炼狱。
一百个懵懂的孩子,或许被许诺了糖果和玩具,或许被强行从父母怀中抢走,被押向村口那个巨大的、雕刻着狰狞判官像的铜棺。
“铜棺判官……”泠霜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那是什么东西?一个神只?还是一个……怪物?”
“判官,本应是审判亡者、司掌轮回的存在。”煜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但这里的判官,早已被亵渎。它不是在审判,而是在吞噬。村民们用孩子的纯真与生命力作为‘钥匙’,试图用它来交换些什么——或许是风调雨顺,或许是财富,或许……仅仅是活下去的机会。”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泠霜,眼神锐利如刀:“但他们错了。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他们献祭的不是判官的怒火,而是释放了它的贪婪。五十年过去了,那些孩子的怨气,连同那判官的邪祟,早已渗入了这片土地的每一寸。
所以,我们今天来到这里,感受到的不是亡灵的徘徊,而是……一个被唤醒的、饥饿的审判者。”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而我们,或许就是它等待了五十年的,下一个‘祭品’。”
话音落下,窗外的风声骤然变大,仿佛无数冤魂在齐声悲鸣,而那本古籍的封面上,一个模糊的、与面具上相似的判官印记,似乎在烛光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阿毛是从那栋低矮的土坯屋里冲出来的,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他脸上的稚气还未褪尽,此刻却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恐慌所取代。
他脖子上那串奶奶留给他的铜钱项链,在清晨微凉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暗红色的光泽,仿佛是凝固的血滴。
“什么?用孩子祭祀?”他的声音尖利而颤抖,几乎破了音,目光在煜霄和泠霜之间来回扫视,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我奶奶……我奶奶从来没说过……她只说过,我们村子是受神明庇佑的福地!”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是对从小听到大的童话的崩塌,也是对亲人记忆的怀疑。他无法将那个会偷偷塞给他糖块、给他讲古老故事的慈祥奶奶,和这个冷酷的“献祭”联系在一起。
煜霄的目光落在他年轻而激动的脸上,心中涌起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沉重的悲哀。他缓缓合上那本记载着罪恶的册子,封皮上的灰尘在光线下飞舞,如同逝去的魂灵。
“因为,这是整个村子的罪孽,阿毛。”煜霄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压在阿毛的心上,“这不是可以分享的故事,而是一份需要被永远埋葬的秘密。当年,村中突发怪病,每天死两个人,症状和老篾匠、刘婶一模一样——先是高热,然后身体僵硬,最后七窍流血,状如中毒。”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段令人窒息的岁月:“村里的郎中束手无策,巫师也毫无办法。人们活在无尽的恐惧中,连乌鸦的叫声都像是死亡的丧钟。绝望之中,村老们将这一切归咎于触怒了五刀庙中的神灵,他们认为,必须献上最珍贵的东西,才能平息神怒。”
“于是……”煜霄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帷幕,看到了那个黑暗的抉择时刻,“他们将目光投向了村中最无辜、最纯洁的生命。他们认为,孩子的哭声和鲜血,是最高昂的祭品,是取悦神灵最好的贡品。”
一旁的泠霜一直沉默着,冰晶面具下的面容无悲无喜。但当她开口时,她的声音比屋外的晨风还要冰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
“于是他们选择了献祭。”她接过了煜霄的话,目光却越过阿毛,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五刀庙,仿佛能穿透那层薄雾,看到五十年前那场惨剧的真相,“用一百个孩子的命,换来村庄五十年的平安。”
“五十年的平安……”阿毛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的心脏。他突然想起了奶奶临终前,紧紧攥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有爱,有不舍,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恐惧。他一直以为那是怕她离开他,现在他才明白,那或许是对他命运的担忧,是对这份罪孽终将反噬的恐惧。
五十年的平安,是用一百个家庭的永世痛苦换来的。如今,这短暂的安宁已经到期,那些被献祭的孩子们的怨念,连同那个被唤醒的“神灵”,正以老篾匠和刘婶为开始,向这个村子,以及所有知情者,展开迟来的复仇。
真相的重量,压得阿毛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脚下一软,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那串在晨光中依旧泛着诡异光泽的铜钱项链,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寒意。这不再是护身符,而是一块沉重的墓碑,铭刻着一个他无法背负的过去。
阿毛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的手如同闪电一般迅速地伸向自己的脖子,紧紧地抓住了那条项链。那项链在他的手中微微颤抖着,仿佛也感受到了他此刻内心的波澜。
阿毛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他说道:“那这个……奶奶说这是祖传的护身符……”他的目光凝视着项链,仿佛透过它能看到奶奶慈祥的面容和温暖的笑容。
这条项链对阿毛来说意义非凡,它不仅仅是一件简单的首饰,更是承载着家族的历史和奶奶的爱。每一个细节,每一颗珠子,都诉说着过去的故事。
煜霄和泠霜对视一眼,那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仿佛一道无声的闪电在他们之间劈过,瞬间照亮了所有被忽略的线索。他们的目光同时锁定在了阿毛胸前那串看似普通的铜钱项链上。
煜霄没有说话,他缓缓抬起手,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他的指尖掠过那些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光滑的铜钱,最终,他的指尖停留在最大、最中央的那枚钱币上。他轻轻将它从项链上捻下,对着从云缝中透出的、惨淡的晨光,眯起了眼。
果然,在铜钱厚重的边缘处,那些被摩挲得几乎与钱币融为一体的细微刻痕,在特定的光线下,显露出狰狞的真容。那不是常见的年号或吉祥话,而是四个细如蚊足,却力透背脊的篆字——**“己酉年祭”**。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锥,狠狠扎进了在场三人的心脏。
“这些铜钱……”泠霜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冰冷和恨意,她冰晶面具下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是当年那些孩子的……是他们被夺走生命前,最后的身份标识。”
真相的冲击远比任何言语都来得猛烈。阿毛一直以为这是奶奶的遗物,是承载着爱与祝福的护身符。可现在,这串项链在他眼中瞬间变成了刑具,变成了墓碑,变成了一百个孩子临死前绝望的呐喊。
“不……不可能……”他失神地呢喃着,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刺骨寒意席卷了他的全身,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冻僵。他下意识地用手抓住那串项链,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可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灼烧着他的掌心。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手,铜钱项链“哗啦”一声散落在地,发出一连串清脆而空洞的响声,像是在为逝去的生命敲响丧钟。
其中一枚铜钱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恰好停在了一株七色梅的根部。
就在那枚铜钱静止的瞬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四周明明没有一丝风,那株七色梅的枝叶却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粗暴地拨弄它们。七片花瓣——赤、橙、黄、绿、青、蓝、紫——在无风的摆动中,竟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缓缓旋转起来。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一片花瓣的脉络深处,都仿佛有活物在涌动。紧接着,一缕缕极其淡薄、却无比清晰的血色纹路,从花瓣的根部浮现出来,如同血管般迅速蔓延至整片花瓣。七片花瓣,七道血痕,构成了一幅诡异的、正在滴血的图腾。
这株七色梅,这株村里象征着祥瑞与美丽的神木,此刻竟像是在饮血,像是在为它的主人——那个被唤醒的判官——发出无声的咆哮。
煜霄瞳孔骤缩,立刻将手中的那枚刻有“己酉年祭”的铜钱攥紧,铜钱的边缘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判官的祭品,已经回归了它的原点。它……在回应。”
泠霜缓缓抬起头,望向那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五刀庙,冰冷的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它不是在回应,煜霄。它是在……点名。”
“契约要破了。”
煜霄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他猛地抬头,鹰隼般的目光穿透了稀薄的晨雾,死死地盯在远处那座静默了五十年的五刀庙上。
那座庙宇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而此刻,他仿佛看到了那巨兽的鳞片正在微微张开,露出其下深不见底的黑暗。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五刀庙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闷而压抑的巨响。那声音不像寻常的雷鸣,更像是巨大的石门被强行推开时,摩擦发出的沉重呻吟,又或是地底深处传来的一声压抑了半个世纪的叹息。
轰——!
紧接着,大地传来一阵轻微但令人心悸的震动。脚下坚实的土地仿佛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正在被敲击的鼓面,震感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院墙上的泥土簌簌滑落,几片瓦片从屋顶上滑落,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将整个村庄从睡梦中惊醒。
“怎么回事?!”
“我的鸡!我的鸡飞了!”
“天哪!地龙翻身了?!”
村子里瞬间炸开了锅。平日里宁静的村落,此刻乱成了一锅沸粥。村民们衣衫不整地从屋里冲出来,脸上写满了惊恐与茫然。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院子里乱转,有人拼命追赶着受惊的家禽,有人则惊恐地望向震动的地面,以为是传说中的地龙翻身,预示着灭顶之灾。
“快看五刀庙!”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尖叫起来,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村子的尽头。只见那座平日里香火鼎盛的五刀庙,此刻正被一层诡异的、如同墨汁般浓稠的黑气所笼罩。
那黑气翻滚涌动,仿佛有生命一般,从庙宇的飞檐斗拱间升腾而起,直冲云霄,形成一条连接天地的黑色烟柱。
更可怕的是,庙宇正门那两扇沉重的、早已锈迹斑斑的铜门,竟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缓缓地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股比寒冬腊月还要刺骨的阴风从门缝里涌出,吹得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打着旋儿,吹得村民们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满了鸡皮疙瘩。
“邪祟!是邪祟作祟啊!”一个老者浑身筛糠般颤抖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五刀庙的方向连连磕头。
煜霄的脸色比那庙宇的黑气还要阴沉。他一把将还在发愣的阿毛拉到身后,对泠霜沉声道:“契约的封印正在瓦解。判官不仅感应到了我们的发现,它……它正在破棺而出!”
他的话音未落,那五刀庙的黑气中,隐约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叹息。那叹息声不大,却清晰地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僵在了原地,连鸡飞狗跳的村庄也陷入了一片死寂。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腐朽与血腥的气味,那是属于死亡的气息。
众人顺着指向望去,只见五刀庙上空聚集着一团诡异的红云,像是一滩晕开的血水。
泠霜迅速做出决断:“阿毛,你去通知村民全部集中到铜钱树下,这里有我们布下的阵法相对安全。煜霄,我们得立刻去五刀庙。”
煜霄点头,将古册塞入怀中,青霄剑已然出鞘:“走!”
第二节:铜棺破裂
五刀庙比昨日更加破败,庙门歪斜地挂着,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从内部撞击过。两人刚踏入门槛,就听到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铜棺上的冰封正在碎裂。
“比预计的还要快。”泠霜双手迅速结印,新的冰晶在铜棺表面蔓延,但刚凝结就立刻消融,“不行,判官的力量在增强。”
铜棺上的符文闪烁着刺目的红光,那些刻在棺上的人脸表情变得更加痛苦,嘴巴大张似乎在无声尖叫。棺盖已经移开了一条手掌宽的缝隙,黑烟不断从里面涌出,在空中凝聚成模糊的人形。
“必须彻底摧毁它!”煜霄挥剑斩向铜棺,但剑气在接触到棺体时就被弹开,“该死,这铜棺被施了防护咒!”
泠霜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那枚从阿毛项链上掉落的铜钱:
“用这个!祭品本身可能就是钥匙!”
她将铜钱掷向铜棺,铜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棺盖缝隙。刹那间,铜棺剧烈震动,棺盖又打开了几分,更多的黑烟喷涌而出。
“不!”煜霄惊恐地大喊,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只见那股黑烟在空中迅速盘旋、凝聚,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铜棺判官形态。
这个身影异常高大,身着一袭古老的官袍,头戴一顶铜钱面具,显得神秘而威严。而那面具中央的“判”字,此刻竟然变成了血红色,仿佛是被鲜血浸染过一般,不断有暗红的液体从边缘渗出,给人一种诡异至极的感觉。
“聪明的孩子们……”判官的声音仿佛是由千百人同时低语而成,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响,在空气中回荡着。“你们找到了契约的一部分……但还不够……”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漠,似乎对煜霄等人的发现并不感到意外,反而像是在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
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矗立在五刀庙那扇缓缓开启的铜门之前。他身形枯槁,仿佛一具被岁月风干的木乃伊,身上披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绣着诡异符文的暗红色长袍。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头,那并非凡人之首,而是一张由无数细小、锋利的金属刀片拼接而成的面孔,每一片刀刃都反射着幽冷的光,此刻,正对着煜霄和泠霜的方向,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