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床尾的手(2 / 2)

那天夜里,我听见床底下有声音。

不是爸翻身的动静,是\"窸窸窣窣\"的,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竹床的底板。我吓得不敢出声,死死攥着妈的手。妈的手冰凉,指甲掐进我的肉里,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却不敢说话。

刮底板的声音越来越响,\"沙沙\"变成\"咯吱\",最后\"咔嚓\"一声脆响,好像有根竹条被刮断了。紧接着,一只毛茸茸的手从床底伸了出来,指甲缝里沾着黑泥和草屑,正往我的脚踝够。

\"爸!\"我终于喊出声,声音劈得像破锣。

爸的地铺\"咚\"地响了一声,他举着扁担冲过来,扁担\"啪\"地打在那只手上。手猛地缩了回去,床底下传来一声惨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又尖又哑。然后就是一阵急促的爬动声,\"窸窸窣窣\"地往门外去,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黑黢黢的山里。

爸掀开床板,底下空荡荡的,只有一根黑毛,卷在草屑里,和我袜子上的那根一模一样。他用火柴点着,黑毛蜷成个小球,烧出的烟是青黑色的,飘到门口就拐了个弯,像在回头看。

我们在山里待了一个月,那只手没再来过。

回家那天,爸在院里的槐树下烧了很多黄纸,纸灰飘起来,像群白蝴蝶。他往火堆里扔了把米,米粒炸开的声音像鞭炮。\"以后别在外面玩泥巴了,\"他拍着我的头,手心的茧子蹭得我头皮疼,\"不干净。\"

我点点头,看见槐树的树干上,有块地方的皮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上面沾着点黑泥,和那个泥巴小人儿的泥一模一样。爸用脚把那块泥蹭掉,树皮被蹭得露出新茬,白生生的,像骨头。

那顶蓝白格子的蚊帐,爸再也没支过,一直压在衣柜底下。有时我会听见衣柜里传来\"窸窣\"声,像有人在里面摸蚊帐,妈说那是老鼠,可我知道不是——老鼠不会留下黑毛。有次我趁爸妈不在家,偷偷拉开衣柜,蚊帐上的小坑还陷着,尼龙布变得硬邦邦的,像块硬板纸。我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了根黑毛,一吹就飘走了,落在我的鞋上。

后来我长大了,搬进了自己的房间,睡单人床。有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躺在那张1.8米的大床上,爸在左边打呼噜,妈在右边翻身。床尾站着个毛茸茸的黑影,手里举着个泥巴小人儿,小人儿的脸上,有个蓝白格子的印记,像蚊帐上的坑。

\"你的蚊帐破了。\"他说,声音比小时候听着清楚了些,像砂纸磨过木头,\"我帮你补好了。\"

我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脚露在外面,脚底板凉飕飕的,像刚被人摸过。床单上有个浅浅的印子,像只小手按过的痕迹。

去年回家,我看见爸在拆老房子。推土机把墙推倒的时候,扬起的尘土里,我看见那棵老槐树被锯倒了,树干横在院里,锯口处露出一圈圈年轮,黄澄澄的,像被太阳晒透的玉米芯。其中一圈里,嵌着根黑毛,粗得像猪鬃,在风里轻轻晃。

爸蹲在树下抽烟,烟卷烧到了尽头,烫得他一哆嗦。看见我盯着树干看,他突然说:\"那年夏天,我在墙根抓到个野猴子,浑身是毛,爪子上全是泥。\"他的声音有点哑,烟卷在手里抖了抖,\"我以为是它捣乱,把它打死埋在槐树下了......\"

\"埋的时候,它还没死透,爪子挠着树根,'吱吱'叫......\"爸低着头,烟灰掉在他的手背上,他没抖,\"可埋了它以后,你还是说有手拉你......\"

我愣住了,突然想起那个捡破烂的老头,想起他说要捏个小人儿,想起床底下的惨叫——那声音,确实像猴子。可老头的声音是沙哑的,猴子不会说话。

\"那蚊帐呢?\"我问,喉咙发紧。

爸往垃圾桶指了指,里面有团蓝白格子的布,坑洼的地方还是陷着,像只瞪圆的眼睛。\"扔了,\"他说,\"留着晦气。\"

我走过去,在蚊帐旁边发现了一根黑毛,和小时候看见的一模一样。风一吹,黑毛飘起来,落在我的手背上,凉飕飕的,像只小虫子。

那天晚上,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从窗外传来,裹着城市的夜风:\"小娃,你的泥巴......我还没还你呢......\"

我拉开窗帘,楼下的路灯亮着,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起的塑料袋,在地上打着滚,像个跳舞的影子。

可我知道,它就在那儿。

在床尾,在衣柜里,在老槐树的年轮里,在每一个夏天的夜晚,等着我掉在地上的脚。

因为它还没把泥巴还给我,还没让我看看,那个和我一样的泥巴小人儿,到底长什么样。也许那小人儿的脸上,也有个蓝白格子的印记,像我屁股蹭在蚊帐上的那个坑。也许它还捏了只手,黑黢黢的,正抓着小人儿的脚。

我猛地关紧窗帘,后背抵着冰凉的玻璃,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肋骨发疼。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是妈打来的。

“你爸今天拆衣柜,”妈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从最底下摸出个东西,你猜是啥?”

“啥?”我的声音发紧。

“个泥巴小人儿,”妈叹了口气,“就跟你小时候玩的一样,脸上还粘着块蓝白格子布,像是从蚊帐上撕下来的。你爸说……像是那年那个野猴子捏的。”

我握着手机,指节泛白。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动窗帘,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玻璃。

“他把小人儿埋回槐树根那儿了,”妈继续说,“说欠人家的,总得还。”

挂了电话,屋里静得能听见冰箱制冷的嗡鸣。我低头看自己的脚,袜子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点黄泥巴,像从老家院里带回来的。

夜里睡觉,我把脚缩进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可凌晨三点,还是被冻醒了。脚底板凉得像贴了块冰,我猛地坐起来,看见床尾的地板上,有个浅浅的泥印,像只小手按过的痕迹。

而我的枕头边,放着根黑毛,粗得像猪鬃,在月光下闪着光。

第二天,我回了趟老家。老房子已经拆成了一片废墟,只有那棵槐树的树桩还留在原地,锯口处的年轮清晰可见。树桩旁边新翻了土,上面插着根小木棍,像个简陋的墓碑。

爸蹲在树桩旁抽烟,看见我来,往旁边挪了挪。“埋这儿了,”他指了指新土,“那小人儿,脸对着树桩,像是在跟谁说话。”

我蹲下去,闻到土里有股馊味,像那年夏天老头身上的味道。新土上有个小小的爪印,三趾的,像猴子的爪子。

“它还会来吗?”我问。

爸弹了弹烟灰,烟灰落在新土上,瞬间被吸收了。“不知道,”他说,“但有些债,不是埋了就能了的。”

他顿了顿,突然说:“其实那天晚上,我也听见了。”

“听见啥?”

“拉你的那下,”爸的声音很低,“我没敢说,怕你妈害怕。那声音……像有人用指甲刮床单,沙沙的。”

风吹过废墟,卷起尘土,扑在我脸上。我想起六岁那年的夏天,想起蓝白格子的蚊帐,想起那只拽着我脚踝的手,突然明白——爸不是不信,他只是在硬撑。

离开老家的时候,车后座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根黑毛。我没扔,把它夹在日记本里。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我画了个蓝白格子的蚊帐,蚊帐上有个小坑,像只瞪圆的眼睛。

夜里写日记,笔尖划过纸页,突然听见“沙沙”声。我抬头,看见日记本上落了根黑毛,和夹在里面的那根一模一样。

而我的脚边,地板上多了个泥巴捏的小玩意儿,像只手,五指张开,正对着我的脚踝。

窗外的蝉鸣又开始了,和那年夏天一样吵。我知道,它回来了。

它还没把泥巴还给我,还没让我看看那个和我一样的小人儿长什么样。也许它永远都不会让我看,只是想让我知道,有些记忆,有些债,会像床尾的手一样,永远拽着你,不管你跑多远,躲多久。

因为那只手,从来就没松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