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晚的守夜(2 / 2)

\"念啊!\"二姨夫把烟塞在我手里,烟卷烫得我手心发疼。

我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就听见大舅在旁边嘟囔:\"就是,有啥不满意的,别冲着孩子来......\"

他的声音刚落,我手里的烟突然自己燃了起来,火苗\"腾\"地窜得老高,烧得快得吓人,纸灰卷着火星往下掉,烫在我手背上,却一点都不疼。

第一根烟烧完时,我开始恶心,胃里像有只手在搅,酸水往上涌。第二根烟烧到一半,我忍不住弯下腰,\"哇\"地吐了出来——吐的全是酸水,带着股铁锈味,和姥姥在医院临终前吐的一模一样。

\"来了。\"二姨夫的声音很平静,他从口袋里掏出张黄纸,往我吐的酸水上一盖,\"有啥冤屈,说吧。\"

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身体抖得像筛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姥姥最后几天插氧气管时的动静。二姨夫过来拍我的背,巴掌落在我身上,重得像石头,我却感觉不到疼,只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窜,冻得骨头缝都疼。

\"钱......\"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却不是我的语气,又哑又涩,像大舅的声音,\"我的钱......\"

妈脸色惨白,往后退了两步:\"娘,是你吗?\"

\"钱......给他们......\"那个声音继续说,我的手指突然指向大舅和二舅,指甲因为用力而发白,\"医药费......她自己担着......\"

\"你怎么能这样!\"妈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那些钱是你省吃俭用攒的!他们一分钱没花过,凭什么......\"

\"嗬嗬......\"那个声音笑了,笑得我喉咙发紧,\"不......就折腾她......\"

我的头突然往灵床撞去,额头眼看就要碰到姥姥的手,二姨夫一把拉住我,他的力气大得吓人,把我拽得后退了好几步。\"你就一点不心疼孩子?\"他对着灵床喊,声音里带着火气,\"她开车一千多公里回来送你,你这么折腾她?\"

灵床上的红布突然不动了,堂屋里静得能听见长明灯的燃烧声。过了好一会儿,我喉咙里的声音消失了,身体的僵硬感也没了,只剩下浑身发软,像被抽走了骨头。

那天下午,大舅二舅没再提钱的事,却也没走,就坐在堂屋的角落里,眼睛时不时往妈身上瞟,像两只盯着肉的狼。

二姨夫说,姥姥是放不下那笔钱,也放不下两个儿子,她觉得自己没给他们留够家业,心里有愧,就借着我的身体要说法。\"得让她走得安心。\"他蹲在铜盆边添纸,纸灰飞起来,落在他的头发上,\"明天一早,你去给她磕三叩九拜,该喊的人都喊,把话说开。\"

我没说话。心里像堵着团湿棉花,又闷又沉。我知道该喊二舅他们,毕竟是长辈,可小时候他们欺负我的画面总在眼前晃——表弟抢我的糖葫芦,二舅妈在旁边笑;大舅把我推到泥地里,骂我是\"没人要的丫头\"。

夜里守灵时,我靠在灵床旁边打盹。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摸我的头发,手法很轻,像姥姥平时那样。我睁开眼,红布下的手好像又动了动,指缝里的黑泥掉了更多,在白布上积成个小堆。

\"该喊的......得喊......\"一个很轻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像风吹过树叶。

我猛地坐起来,堂屋里只有长明灯在亮,大舅二舅趴在桌子上打盹,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妈和二姨靠在墙角,头歪在一块儿,睡得很沉。

是幻觉吗?

第二天一早,二姨夫准备好了香烛。我跪在灵床前,磕了三个头,额头碰在地上,比昨天更疼。\"姥姥,您走好。\"我说,声音有点抖。

起身时,我看见大舅二舅站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大舅面前,喊了声:\"大舅。\"

他愣了一下,眼圈突然红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是点了点头。

走到二舅面前时,我的喉咙突然发紧,小时候被他推到泥地里的感觉又上来了,膝盖处的旧伤隐隐作痛。\"二舅。\"我终于喊出声,声音不大,却很清楚。

二舅的脸僵了一下,突然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二舅妈拉了拉表弟,表弟低着头,小声喊了句:\"姐。\"

拜完长辈,二姨夫开始烧纸,这次的纸灰飞得很稳,像羽毛似的飘起来,落在灵床上的红布上,没再烫出窟窿。\"走吧。\"他对着灵床说,声音很轻,\"别惦记了,孩子们都好好的。\"

红布最后动了一下,很轻,像姥姥在点头。

出殡的时候,天放晴了。抬棺的人说,棺材好像比昨天轻了点。我跟在棺材后面,看见大舅二舅走在最前面,他们的肩膀不再紧绷,偶尔还会互相说句话,虽然声音很小。

下葬时,妈把那八万块钱的存折放进了棺材,和姥姥的手并排放在一起。\"娘,您自己拿着吧。\"她的声音很平静,\"您想给谁就给谁,我们都听您的。\"

大舅二舅没说话,只是往坟上培土,动作很轻,像怕弄疼了姥姥。

回北京的路上,老周说我脸色好多了。我摸了摸额头,昨天磕头的地方还有点疼,却不难受了。车过黄河大桥时,我又想起姥姥的手,指缝里的黑泥是老宅的土,她带着那把土走了,也带走了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和惦记。

前几天给妈打电话,她说大舅二舅去看她了,带了袋自己种的花生,还说了会话,没提钱的事。\"你二舅说,等秋收了,让你回来吃新米。\"妈在电话里笑,声音轻快了不少。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天,突然觉得心里那团火熄了,只剩下点暖暖的东西,像姥姥揣在棉裤里的水果糖,甜得让人想哭。

也许有些结,总得在最后那一刻,才能解开。不管是人,还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