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伸过来的手(1 / 2)

外婆家的门槛被几代人的脚印磨得发亮,青石板上凹下去半寸多,雨天踩上去能溅起细碎的水花。我七岁那年夏天,裤腿还沾着城里的水泥灰,就被爸妈塞进拖拉机的后斗。蛇皮袋里的花衬衫蹭着我的脸,混着柴油味往鼻子里钻。\"到外婆家要听话,\"妈扒着车斗边缘叮嘱,指尖带着点洗衣粉的清香,\"你体质弱,别乱跑。\"她的手在我额头上摸了摸,那里刚退了烧,还留着点低烧的烫,像揣了颗小太阳。

外婆家的青砖瓦房像头趴在村口的老兽,七间屋子横七竖八地排着,有些门楣比我还矮,得猫着腰才能进去,脊梁骨抵着门框的木头,咯得人发麻。最东头的屋子常年锁着,铜锁锈成了孔雀绿,钥匙串在堂屋的房梁上,风一吹就\"叮咚\"响,像谁在房梁上挂了串小骨头。\"那屋潮,\"外婆往我手里塞了块麦芽糖,糖渣粘在她的皱纹里,像嵌了星星点点的碎金,\"以前你外公住的,他走得早,屋里还堆着他编的竹筐。\"

我总偷偷看那把铜锁。锁眼里塞着点黑糊糊的东西,像被人故意堵上的,指甲抠了两下,带出些潮湿的泥屑。有次踮着脚往门缝里瞅,看见墙角堆着些竹筐,筐沿的毛刺在月光下闪着白,像排小牙。最里头的竹筐倒在地上,露出半截蓝布衫,领口的盘扣晃啊晃,像只悬着的手。

去的第三天,村西头的赵爷爷没了。

那天清晨我正蹲在门槛上啃玉米,玉米粒粘在嘴角,被外婆用围裙擦掉。她的围裙角沾着点没洗干净的锅灰,蹭在我脸上像块凉丝丝的补丁。\"赵老栓走了,\"她往赵爷爷家的方向瞥了眼,那里飘着股灰烟,不是灶房的白汽,是沉沉的黑,裹着纸灰往云里钻,\"婆去搭把手,你在屋里待着,别出门。\"

她系上蓝布围裙,踩着那双绣着荷花的布鞋往外走。出门时她把堂屋的木门掩了半扇,门缝里能看见赵爷爷家的院墙,新挂的白幡被风扯得笔直,\"哗啦啦\"响,像有人在院里抖床单。村里的老人都往那边挪,小脚老太太们的裹脚布在泥地上拖出浅痕,手里攥着的黄纸被汗浸得发软,边角卷成了小喇叭。有个穿黑褂子的老头从我身边过,烟袋锅磕在石头上\"梆梆\"响,烟灰落在我脚边,烫得我赶紧缩腿。

外婆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围裙上总沾着点黑灰,凑近了闻,有股烧纸的焦味,混着她身上的艾草味。有天我实在忍不住,跟在她身后往赵爷爷家蹭,刚摸到赵家的院门,就被个戴白孝布的奶奶拽住了胳膊。她的手像段枯树枝,指甲缝里嵌着泥,捏得我胳膊生疼:\"小娃娃来这干啥?赵老栓刚走,眼还没闭呢,小心把你拖去作伴!\"她说话时嘴里喷出股怪味,像香灰混着没漱干净的米汤,我吓得赶紧往外婆身后躲,后腰撞在她揣着针线的布兜里,被顶得生疼。

葬礼办了三天。第三天傍晚,赵爷爷的儿媳妇要生了。赵叔叔背着个军绿色的包,包带磨得发亮,火急火燎地撞开外婆家的门,把他儿子小勇往外婆怀里一塞:\"婶!帮我看几天娃,秀莲要生了,我们去镇医院!\"小勇比我大一岁,额头上有块月牙形的疤,是去年爬树被枝桠划的,此刻他死死攥着赵叔叔的衣角,指节发白,像只受惊的小兽,喉结动了动,没敢哭出声。

\"去吧去吧,\"外婆拍着小勇的背,掌心的老茧蹭得他脖子发红,\"我带着俩娃,饿不着。\"她往小勇兜里塞了块水果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彩光,\"别怕,跟小远玩,婆给你们煮鸡蛋吃。\"

第二天晌午,赵叔叔就抱着个红布包回来了。包着的小婴儿皱巴巴的,像只刚褪壳的虾,哭声细得像蚊子哼。他媳妇还在医院,他得两头跑,外婆便带着我和小勇去赵家做饭。

赵家的弄堂大门总锁着。外婆说\"怕野狗进去偷东西\",每次都从侧门进。侧门旁边堆着些没烧完的纸钱,被夜雨泡得发胀,糊在青石板上,像块揭不掉的黑膏药。我踩着那些纸钱往里走,鞋底沾着湿软的纸渣,像踩着团烂棉絮,抬脚时能听见\"噗嗤\"的声响,像踩碎了什么活物。

前几天相安无事。我和小勇在院里的石榴树下玩泥巴,泥巴糊在胳膊上,被太阳晒得发硬,抠下来像块土黄色的壳。外婆在厨房忙,铁锅\"滋啦\"响,飘出葱花炒鸡蛋的香。偶尔有婴儿的哭声从里屋钻出来,细得像根线,缠着人的耳朵。赵爷爷的遗像摆在堂屋的条桌上,黑白色的照片里,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口别着个红像章,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像在看我们玩泥巴。

小勇从不看那张照片。每次路过堂屋都低着头,手指抠着衣角,把布抠出了毛边。有次我故意站在遗像前扮鬼脸,他吓得一把拽住我就跑,后背撞在石榴树上,树上的青石榴\"咚\"地掉下来,在他脚边滚了两圈。\"别闹,\"他的声音发颤,\"我爷......他不喜欢吵闹。\"

出事那天,赵叔叔从医院回来,手里提着个网兜,装着些红鸡蛋,蛋壳上还沾着点鸡粪。他掏出钥匙打开弄堂大门,铁链子在地上拖出\"哗啦\"的响,要把摩托车推进去。\"爸!\"小勇突然喊了一声,像只脱缰的兔子冲进了弄堂,我一个人站在侧门口,风灌进领口,吹得脖子凉飕飕的,心里发慌,也拔腿跟了进去。

弄堂里很暗。高高的院墙把太阳挡得死死的,地上潮乎乎的,长着层绿苔,踩上去\"咯吱\"响,像嚼碎了玻璃。赵爷爷的遗像就摆在正对弄堂的条桌上,我跑过的时候,正好和照片里的他对上眼——他的眼睛好像眨了一下,嘴角往下撇,像是在生气。

就在这时,堂屋门口晃出来个影子。

是个老爷爷,穿的中山装和遗像上的一模一样,只是颜色发灰,像蒙了层灰。他背有点驼,后颈的骨头凸得老高,像块没削平的木头。正伸着手朝我走过来,那只手枯瘦枯瘦的,手指蜷着,像只没展开的鹰爪,指甲盖泛着青,缝里沾着点黑灰,和外婆家东头屋锁眼里的东西很像。

我浑身的血好像突然冻住了。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眼泪\"唰\"地涌出来,糊得眼前发白。他离我越来越近,我能闻到他身上的味——和外婆围裙上的焦味不一样,是股土腥气,混着点腐烂的草味,像刚从坟里爬出来的。他的手快碰到我脸了,指尖凉得像冰块,我看见他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截蓝布衫,和东头屋竹筐里的那件一模一样。

\"小远!你咋了?\"外婆的声音从侧门炸过来,她手里还拿着个舀水的葫芦瓢,看见我直挺挺地僵在那,脸\"唰\"地白了,比赵爷爷的遗像还白。她把瓢往地上一扔,葫芦瓢在青石板上滚了半圈,水洒出来,在地上洇出个深色的印。她一把把我抱起来,我的脸撞在她的围裙上,闻到股柴火的烟味,这才敢放声大哭,手指死死揪住她的布围裙,把布都拽出了褶子,指缝里渗进些粗布的纤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