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桥洞子(2 / 2)

那天值晚班,我推着电动车刚拐进小巷,就听见身后有“突突”声。回头一看,是阿武的破摩托,排气管漏了,声音跟四姨说的胯子一样刺耳。他的头发油乎乎地贴在额头上,嘴角挂着笑:“小妹,捎你一段呗?这巷子黑,不安全。”

我没理他,把电动车蹬得飞快。车链子“咔啦”响,像是要断,我心里更急,后颈却一直发烫——他的视线就落在那儿,像有团火在烧。快到出租屋的巷子口时,摩托突然加速,跟我并排,他的手伸过来,指甲缝里还沾着面店的面粉:“跑啥呀?我又不咬人。”

我摸到口袋里的手机,指尖抖得按不准号码,屏幕上我爸的名字跳了好几下才拨通。“爸……”我的声音刚出口就带了哭腔,阿武的手已经抓住了我的车后座,他的指甲刮过布料,“沙沙”的,跟四姨说的油布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在哪呢?爸这就来!”我爸的声音从听筒里炸出来,带着风声——他开着家里的旧皮卡,肯定是听到我哭,把油门踩到底了。阿武的手猛地缩回去,骂了句脏话,摩托“突突”着掉了个头,尾灯在巷子里晃了晃,像只被打跑的耗子。

我瘫在电动车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巷口的路灯忽明忽暗,照得墙根的影子忽长忽短,那些影子好像都在动,伸出手来抓我。“别怕,爸来了!”我爸的皮卡“嘎吱”停在面前,他跳下来时,膝盖在车门上磕了一下,也顾不上揉,一把把我搂进怀里。他的衬衫被汗浸得透湿,带着烟草和汽油的味道,可我闻着,却比任何香水都安心。

“那混蛋呢?”我爸的声音还在抖,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指节发白。我摇摇头,说不出话,眼泪把他的衬衫打湿了一大片。

后来店长说阿武被他叔赶走了,偷了店里的钱。可我总觉得,是我爸那天的样子把他吓跑的——我爸当时抄起了皮卡里的扳手,眼睛红得像要吃人,那股狠劲,跟四姨夫当年往沟里扔石头时一模一样。

三十岁生日那天,我开车带孩子去郊外露营。路过那片玉米地时,导航突然没了信号,屏幕上跳出片雪花,像极了当年屈臣氏收银台的监控画面。孩子在后座吵着要摘玉米,我攥着方向盘的手却出了汗——沟沿上的草还是歪歪扭扭的,风一吹,“沙沙”响,我好像又看见那两个男的往沟里挪,黑背心后颈的疤在阳光下泛着青。

“妈妈,你看那沟里有只鞋!”孩子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沟底空空的,只有野蒿在晃。可再往前开,后视镜里总有个黑影跟着,不远不近的,像阿武的破摩托,又像四姨说的胯子。我猛踩油门,黑影却没消失,反而越来越近,我甚至能看见车斗里的黑油布——不,是孩子的小毯子掉在了后座,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个人形。

四姨的电话打来时,我正把车停在路边喘气。“后沟的桥洞子填了,”她在电话里叹口气,“村里说要修新路,推土机开进去那天,挖出好多碎骨头,法医来看了,说是好多年前的了。”我望着窗外的玉米地,突然想起四姨夫说过,小女儿的骨头一直没找全,捞上来时,手里的石头上沾着碎骨渣。

“填了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省得夜里刮风,总像有人哭。”

挂了电话,孩子在后座睡着了,小手里攥着片玉米叶,像当年小侄女攥着碎花布。我下车买水,看见便利店的老板正弯腰系鞋带,后颈有块青紫色的疤——跟黑背心一模一样。他抬头时,胡茬上沾着黑泥,笑起来露出颗金牙:“要点啥?”

我吓得后退一步,手里的水掉在地上,“砰”地炸开。老板的脸在路灯下忽明忽暗,我突然看见他脚边的草叶上,有个月牙形的指甲印,深深陷进草茎里。

“别怕啊,小妹。”他的声音黏糊糊的,像阿武当年的语气,“这玉米地的路,我熟得很。”

我转身就跑,拉开车门把孩子抱进来,引擎发动时,后视镜里的老板还站在原地,手里举着瓶水,笑得露出金牙。车开出去很远,我才敢回头——他还在那儿,身影在玉米地里晃了晃,慢慢往沟里挪,像片被风吹动的黑油布。

回到家,我把这事告诉了我爸。他默默抽完一支烟,起身去车库翻出把扳手,塞进我车里:“下次再遇见,别跑,爸教过你怎么用。”他的手在抖,跟当年在巷口接我时一样,可眼神却很亮,“有爸在,别怕。”

夜里哄孩子睡时,他突然问:“妈妈,沟里的阿姨为什么总喊救命啊?”我捂住他的嘴,心脏像被攥住了——他怎么会知道?黑暗里,我好像看见窗帘动了动,有只手扒在窗沿上,指甲缝里沾着黑泥,正慢慢往上爬。

窗外的路灯亮着,我爸的车就停在楼下,车灯没关,光柱劈开黑暗,照在窗台上。那只手顿了顿,慢慢缩了回去,窗帘上留下道抓痕,像极了桥洞子里的那些。我搂紧孩子,在他耳边轻声说:“别怕,外公在楼下呢。”

有些阴影,一辈子都甩不掉。但只要知道楼下有盏灯为你亮着,有个人举着扳手等你,就敢在黑夜里睁着眼——因为你知道,那些藏在阴影里的东西,最怕的不是光,是等着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