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得尖叫,转身就往外跑,撞在我奶奶怀里。奶奶的手冰凉,攥着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生疼。她的围裙上沾着灶灰,是刚从灶房赶来的。\"不怕不怕,\"她嘴里念叨着,声音却在抖,\"陈师傅快来了,他来了就好了。\"
院里的香烧得更旺了,不知道谁又点了一捆,烟雾呛得人眼睛疼。我看见王婶和几个邻居站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没人敢进来。我爸蹲在地上抽烟,烟头扔了一地,有个还在冒烟的,被他用脚碾了又碾,像在泄愤。我叔靠在墙上,正用白酒浇胳膊上的伤口,酒滴在血上,发出\"滋滋\"的响,他疼得皱紧眉头,却没哼一声。
突然,里屋传来\"咚咚\"的响声,是我妈在用头撞床腿。一下,又一下,闷得像敲鼓。我爸猛地站起来,往屋里冲,\"秀兰!你别疯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没过多久,他出来了,手背上多了道抓痕,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她......她把舌头咬破了。\"他抹了把脸,我看见他眼眶红得像兔子,\"嘴里全是血。\"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三轮车的铃铛声,\"叮铃铃\",在死寂的空气里格外刺耳。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头下了车,背有点驼,背着个黄帆布包,包上绣着个褪色的八卦。他是陈师傅,我妈跟了他三年,说他能\"通神\"。
陈师傅没看我们,径直往屋里走,黑布鞋踩在香灰上,没留下脚印。路过我身边时,我闻到他身上有股艾草味,混着点说不清的腥气,像河底的淤泥。
\"都出去。\"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威严,像是命令。我爸红着眼圈出来,我叔用布条重新勒紧胳膊上的伤口,血把布都浸透了。奶奶把我拽到院门口的老槐树下,死死按住我的头,不让我往里看。树皮上的疙瘩硌得我脸疼,我却不敢动。
里屋的撞墙声停了。过了会儿,传来陈师傅的吼声,不是骂人,是像在问话,声音洪亮得震得树叶沙沙响:\"你占她身子,图啥?!\"
没人回答,只有我妈的笑声,尖细的,像用指甲刮玻璃,听得人后颈发麻。
\"要东西?\"陈师傅又问,\"还是要替身?\"
里屋安静了片刻,突然传来我妈的尖叫,不是之前的嘶吼,是带着恐惧的那种,像被踩住尾巴的猫。那声音里还夹杂着别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哐当\"一声,好像是桌子被撞翻了。奶奶的手更紧了,把我的脸按在她的布衫上,那布衫上有股肥皂和汗的味道,我却觉得冷,像揣了块冰。
\"说!\"陈师傅又吼了一声,\"想走还是想留?!\"
接下来的声音很模糊,我听见我妈的声音在哭,又像在笑,还夹杂着陈师傅念叨的话,听不懂,像念经,又像在吵架。烟雾从门缝里钻出来,带着股焦糊味,不知道烧了什么。我数着地上的蚂蚁,看它们在香灰里爬,有只大的,扛着块香灰,爬得很慢,突然被一只脚踩死了——是我叔的鞋,他站在我旁边,脸色白得像纸。
太阳落下去了,天慢慢黑了。奶奶家里的鸡进窝了,\"咯咯\"地叫。我数着墙上的砖,一块,两块......数到第三十二块时,里屋的声音停了。
又过了会儿,我爸出来了,眼圈红得像兔子,冲我们摆手。奶奶这才松开我,我挣开她的手往里跑,里屋的烟还没散,呛得我咳嗽。香案被撞翻了,供品撒了一地,那个灰褐色的丸子滚到我脚边,被我踩扁了,流出黏糊糊的东西,像鼻涕。
我妈躺在地上,睡着了似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泪痕,嘴角的血已经干了,变成黑褐色。手腕上的麻绳松了,勒出的红痕像条蚯蚓,弯弯曲曲的。陈师傅蹲在她旁边,用个小瓷碗往她嘴里喂什么,褐色的水,像中药,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淌。
\"没事了。\"陈师傅站起身,蓝布衫的袖子卷着,露出的胳膊上有块青黑色的印记,像被人抓过,形状奇怪,不像手印。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沉沉的,\"小孩子家,别记太多。\"
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看见他帆布包里有把桃木剑,剑身上沾着点黑东西,像血又不像。还有个小布人,扎着针,我吓得赶紧转过头。
那天晚上,我妈醒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问我作业写了没。她给我煮了鸡蛋,蛋黄是溏心的,是我最爱吃的那种。她手腕上的红痕还在,我指着问她,她愣了一下,说\"可能是不小心磕的\",然后往我碗里夹了块鸡蛋,蛋黄流出来,黄澄澄的,像那天香案前的火星。
可我忘不了。忘不了那根麻绳的纹路,忘不了我妈牙缝里的血,更忘不了陈师傅问的那句话——\"你占她身子,图啥?\"
去年我回老家,在我妈衣柜最底层翻到个布包,用红布裹着,打开一看,是那根麻绳。十年了,它还是硬邦邦的,上面的黄麻被血浸成了深褐色,摸上去黏糊糊的。包麻绳的红布上,有我奶奶绣的字,歪歪扭扭的\"平安\",针脚里积着灰,像谁掉的眼泪。
我把布包扔了,扔进了村口的焚烧炉。烧的时候,火苗突然窜得老高,映得炉壁通红,恍惚间,我好像又听见了那\"吱呀\"的竹椅声,还有我妈尖细的笑。炉子里的灰烬被风吹出来,落在我手背上,烫得我一哆嗦——不是烫,是凉,像冰块贴在皮肤上。
回家的路上,我总觉得后颈发凉,像有人在吹气。摸了摸,什么都没有。可那股艾草混着河泥腥的味道,却一路跟着我,钻进了城,钻进了我的梦里。
梦里,我总看见那根麻绳,在半空中飘着,像条活蛇。绳头垂下来,缠着个小小的奥特曼挂件,是我当年摔断的那个。它在我眼前晃啊晃,突然,我妈从绳后面探出头,冲我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的牙上沾着香灰。
\"小伟,\"她轻声说,\"他说,还缺个替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