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数人的影子(2 / 2)

\"爹,他们在看我。\"我拽老爹的胳膊,可他没反应,还在低头抓知了猴,嘴里念叨着:\"快了,快够十八个了......\"

我突然发现,老爹手里抓的不是知了猴,是只惨白的手,手指还在微微动。

那些人开始往前走,手拉手,一步一步,像被线牵着的木偶。白光越来越近,我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味,像河泥混着烂草,腥得人想呕。那个梳麻花辫的女的走在最前面,红布条在风里飘,离我只有三米远了。

\"一、二、三......\"她开始数,声音软乎乎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还差一个......\"

我转身就跑,可腿像灌了铅,怎么也跑不动。罐头瓶掉在地上,萤火虫飞出来,围着那些人的脚打转,像在引路。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拉长,缠上我的脚踝,冰凉冰凉的,越收越紧。

\"爹!救我!\"我回头喊,可老爹还蹲在那儿,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在笑。

麻花辫的女的伸手来抓我,她的手湿淋淋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就在她碰到我胳膊的瞬间,我突然摸到枕头底下的匕首——是那把黑色胶木柄的匕首,冰凉的,硌得我手心发疼。

我\"唰\"地睁开眼,冷汗把睡衣都湿透了。窗外的天刚亮,手机显示凌晨四点半。摸了摸枕头底下,什么也没有,匕首还在老家的樟木箱里。

这是三十多年来,我第一次梦见那天的场景。

第二天给奶奶打电话,她的声音已经很苍老了,像被水泡过的纸。\"你爹昨天去河堤了,\"奶奶说,\"说要看看平坟的进度,回来就不对劲,老说胡话,数'一、二、三'......\"

我的心猛地一沉。

请假回村那天,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刚进家门,就听见老爹在堂屋数数,声音又快又急:\"十五、十六、十七......\"

他坐在太师椅上,背挺得笔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嘴角挂着点白沫。看见我,他突然不数了,咧开嘴笑:\"够了!够了!第十八了!\"

奶奶抹着眼泪说,他昨天从河堤回来就这样了,谁跟他说话都不理,就坐在那儿数数,数到十八就笑,笑完再从头数。

我走到他面前,喊了声\"爹\"。他慢慢转过头,眼神空空洞洞的,像两口枯井。\"他们要搭桥了,\"他突然说,声音软乎乎的,像那个梳麻花辫的女的,\"桥快够长了......\"

我突然想起老支书的话——他们在搭从坟地到村里的桥。

当天下午,我去了报恩寺。明乘法师已经圆寂了,现在的住持是他的徒弟,法号慧能,三十多岁,戴着眼镜,看着文质彬彬的。

听完我的话,慧能法师沉默了很久,才说:\"明乘师父圆寂前留过话,说如果有天你来找他,就把这个给你。\"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串桃木珠子,跟当年老和尚在我头顶绕的那串一模一样,\"师父说,当年只是暂时压住,没彻底解决。那些'数人'的,记了三十多年,现在坟地动了,他们急了......\"

\"那怎么办?\"我的声音发颤。

\"去河堤,把这个挂上。\"慧能法师指着珠子,\"挂在最东边的柳树上,再把你爹的匕首带来,埋在树根下。记住,必须在日头卡山的时候,他们最'活跃'的时候去。\"

我犹豫了。日头卡山,不就是我当年看见他们的时候吗?

\"不去的话,\"慧能法师看着我,眼神很沉,\"你爹会一直数下去,直到数够十八个......下一个,可能就是你。\"

那天傍晚,我揣着桃木珠子和匕首,往河堤走。天阴得厉害,风里带着雨腥味,吹得柳树枝条乱晃,像无数只手在招。新修的水泥河堤光溜溜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的影子被手机光照得歪歪扭扭。

最东边果然有棵老柳树,没被砍掉,树干上还留着当年抓知了猴的指甲印。我踩着石头爬上河堤,刚要把桃木珠子往树枝上挂,突然听见身后有\"哗啦\"声。

回头一看,离我十几米的地方,站着一排人。

手拉手,举着惨白的光,从河堤内侧一直排到外侧——那里的坟地已经被推平了,露出新翻的黄土,可他们的影子还是往那边延伸,像扎进土里的根。

那个梳麻花辫的女的站在最前面,红布条在风里飘,这次看得更清楚了——她的脸是青的,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的笑咧到耳根,露出的牙上沾着黑泥。

\"十八。\"她对着我笑,声音软乎乎的,\"刚好十八。\"

我手一抖,桃木珠子掉在地上。他们开始往前走,一步一步,手拉手,白光越来越近,腥臭味裹着冷风往我脖子里钻。

我突然想起慧能法师的话,赶紧捡起珠子,往柳树枝上挂。可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挂不上。那些人离我只有五米了,我能看见他们拉着的手——有的没有手指,有的只剩半截,可还是紧紧攥着,像铁钳子。

\"挂上去!\"我对自己喊,终于把珠子挂上了。桃木珠子刚碰到树枝,突然发出\"嗡\"的一声,冒出层红光,像块烧红的炭。

那些人猛地停住,白光晃了晃,像要灭了。梳麻花辫的女的脸上的笑僵住了,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珠子,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像指甲刮玻璃:\"摘下来!\"

他们往前涌,手拉手的队伍开始乱,像被风吹的纸人。我赶紧掏出匕首,跪在地上往树根下挖。泥土是新翻的,很软,可我的手抖得厉害,匕首好几次差点扎到自己的手。

\"快......快......\"我嘴里念叨着,指甲都抠出血了。

身后的尖叫声越来越近,腥臭味像条蛇,缠住我的脚踝,冰凉冰凉的。我回头一看,梳麻花辫的女的已经挣脱了队伍,朝我扑过来,头发像水草一样飘,指甲闪着寒光。

我把匕首狠狠插进土里,刚好埋住刀柄。

就在匕首碰到树根的瞬间,整棵柳树突然抖了一下,叶子\"哗啦\"全竖起来,像炸了毛的猫。桃木珠子的红光更亮了,照得那些人连连后退,白光一个个灭了,像被掐灭的烟头。

梳麻花辫的女的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拽着,往后退,手还在往我这边抓,红布条从她辫子上掉下来,飘到我脚边——是块浸了血的烂布,腥得人想呕。

他们的队伍开始散,手拉手的队伍断了,人影一个个淡下去,像被风吹的烟,最后连白光也没了,河堤上只剩下我和那棵老柳树。

风停了,雨腥味也没了。我瘫坐在地上,浑身是汗,看着柳树枝上的桃木珠子慢慢恢复原色,像串普通的木头。

回到家时,老爹已经睡着了,躺在床上,呼吸均匀,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了,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奶奶说,我走后没多久,他就不数了,打了个哈欠,说\"困了\",然后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老爹醒了,看见我,愣了愣:\"你咋回来了?\"他像完全不记得昨天的事,只是觉得头疼,\"可能是昨天去河堤着凉了。\"

我没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只是把那把匕首收了起来,贴身带着。

离开村子那天,我又去了趟河堤。老柳树上的桃木珠子还在,风吹过,发出\"叮叮\"的声,像庙里的铜铃。新修的文化广场上,工人正在铺地砖,没人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片坟地,有过手拉手数人的影子。

可我知道。

现在那把匕首还在我包里,胶木柄被我摸得发亮。有时候加班到深夜,我会把它拿出来,放在桌上,看着刃口映出的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拎着罐头瓶的小孩了,可眼神里的恐惧,和六岁那年夏天一模一样。

前几天给奶奶打电话,她说文化广场修好了,晚上有好多人跳广场舞,音乐声能传到村口。\"热闹得很,\"奶奶笑着说,\"就是有时候吧,看见那些人手拉手转圈,总想起你说的'数人'的......\"

我握着手机,看着桌上的匕首,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那些手拉手的影子,是不是换了种方式,继续数着?数着广场上跳舞的人,数着路过的人,数着每一个在傍晚靠近河堤的人。

也许他们从来没走。

也许那座桥,根本没断。

只是换了个样子,从坟地,搭到了广场,搭到了每一个有影子的地方,等着数够那个数。

而我,永远是他们数到的第十八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