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后背发僵,突然想起妈妈的月白色衬衫。早上她弯腰给我系鞋带时,后颈处好像有块淡淡的青痕,像被人掐过。
又到周末,妈妈说带我去公园划船,我吓得往床底下钻:\"不去!有蹦的人!\"她把我拽出来时,眉头皱得像块拧干的抹布:\"胡说什么呢?那都是骗人的。\"她的手摸着我的头发,指尖有点抖,\"今天咱不去窑子坡,就去湖边。\"
船划到湖中心时,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芦苇\"沙沙\"响。我趴在船舷上看水,突然看见水里有个影子,不是我的,也不是妈妈的,是个直挺挺的人影,在水里一蹦一蹦的,后颈处有块白,像浮在水面的泡沫。
\"妈!水里有!\"我指着水面尖叫,声音被风吹得破了音。
妈妈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手里的船桨\"哐当\"掉进水里。她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抓着船舷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划回去!快划回去!\"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完全不像平时那个镇定的妈妈了。
船靠岸时,她的腿软得站不住,是被两个路过的年轻人扶上来的。回家的路上,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紧紧攥着我的手,手心的汗把我的手指泡得发白。路过公园门口的宣传栏时,我看见上面贴着张老照片,是三十年前窑子坡的砖窑,七个瓦匠站在窑前合影,其中一个穿黑褂子的,后颈处别着块白布,笑得露出两排黄牙。
那张脸,越看越像妈妈。
夜里,我被尿憋醒,发现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客厅的灯亮着,我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底往上爬。扒着门缝往外看时,我的心猛地一缩。
妈妈正对着穿衣镜站着,身上换了件深蓝色的粗布褂子,是奶奶年轻时的旧衣服,后颈处缝着块白布,针脚歪歪扭扭的。她的双手紧紧贴在身体两侧,膝盖绷得笔直,正在镜子前一蹦一蹦的。
\"咚、咚\",地板被她踩得发颤,声音和窑洞口那个黑影的节奏一模一样。
镜子里,她的脸对着我,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映着我惊恐的脸,嘴角却咧开个诡异的笑,像照片里那个穿黑褂子的瓦匠。
我吓得捂住嘴,没敢出声,尿顺着裤腿流下来,在地板上积了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出个直挺挺的人影,正在一蹦一蹦的。
第二天一早,我抱着枕头跑到奶奶家,把夜里看见的事全说了。奶奶听完,手里的搪瓷缸\"哐当\"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她抓着我的手,指甲掐进我的肉里,疼得我眼泪直流:\"那是你外公......你妈妈的亲爹......\"
奶奶说,妈妈的爸爸就是当年被埋在窑里的瓦匠。那天他本来不用去上工,是妈妈的叔叔——也就是我的二外公,说自己肚子疼,让他替一天。结果窑子塌了,二外公站在窑边,眼睁睁看着亲哥哥被埋,却没敢下去救。
\"你妈妈那时候才五岁,\"奶奶的眼泪掉在我手背上,烫得像开水,\"她总说,那天她看见爸爸在窑里蹦,直挺挺的,后颈的白布在风里飘,像在跟她招手......\"
我突然想起妈妈月白色衬衫后颈的青痕,想起她对着镜子蹦的样子,想起她看见水里影子时的恐惧。难道......她不是在害怕那个蹦影,是在害怕自己变成那个蹦影?
那天下午,公园的窑子坡突然塌了。据说是几个孩子往里扔鞭炮,震松了本来就不结实的土层。清理废墟时,挖出了七具骸骨,都扭曲着,只有一具是直挺挺的,双手贴在骨盆两侧,后颈处还缠着块没烂透的白布,布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
妈妈听说消息时,正在厨房做饭,手里的菜刀\"哐当\"掉在地上,刀刃在瓷砖上划出道白痕,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她没哭,也没闹,只是把那件深蓝色的粗布褂子找出来,烧了。火光里,布灰飘起来,像个直挺挺的人影,往上蹦了三下,然后散了。
从那以后,窑子坡被公园封了,砌了道红砖墙,墙头上插着碎玻璃,像道拦着阴魂的屏障。我再也没在窑洞口看见过蹦影,可总在夜里听见\"咚咚\"声,从妈妈的房间传出来,一下,又一下,像谁在赎罪似的磕头。
去年整理旧物,我在妈妈的樟木箱底找到张照片。是她五岁时拍的,站在砖窑前,穿着件小红袄,身后的窑洞口,有个穿黑褂子的男人正在蹦,后颈的白布在阳光下闪着光。照片背面有行字,是妈妈的笔迹:\"爸爸在跟我玩跳房子。\"
现在每次路过公园,我都会绕着窑子坡走。有次远远看见那道红砖墙,墙根处有个新挖的小洞,像只窥视的眼睛。风从洞里钻出来,带着股土腥味,隐约传来\"咚咚\"声,像有人在说:
\"过来呀......陪我蹦一会儿......\"
我攥紧了手里的,粉色的糖丝黏在掌心,甜腻中带着股说不出的腥气,像多年前那个下午,妈妈掌心的汗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