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在上面?\"我爹的声音发紧,煤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晃,照得颧骨上的疤痕忽明忽暗。那是年轻时打架留下的,平时看着挺凶,这会儿却抖得厉害,连带着火苗都在颤。
\"嗯。\"我妈抱着弟弟缩在炕角,弟弟已经不哭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厨房的方向,小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是在跟谁说话,嘴角还咧着笑,看得人心里发毛。
从那以后,我们家谁都不敢单独进厨房。做饭要我爹举着扁担在前头走,我妈抱着弟弟跟在后面,我拎着煤油灯殿后,三个人挤在狭小的厨房里,大气都不敢出。灶台上方的杂物架像块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总觉得有双眼睛在上面盯着,看我们淘米、切菜、刷碗。我妈切菜时手总抖,菜刀落在案板上,发出\"咚咚\"的响,像是在敲什么暗号。
有次我妈蒸馒头,掀开锅盖时,蒸汽\"腾\"地冒起来,白茫茫的一片。她恍惚看见蒸汽里站着个穿红褂子的女人,头发很长,垂到腰上,正低头往锅里看,脖子上的银锁片在蒸汽里闪闪发亮。\"啊!\"她吓得把锅盖扔在地上,面团滚了一地,其中一个正好落在那滩血的旁边,白胖胖的,像个没睁眼的婴儿。
我爹举着扁担往杂物架上捅,扁担头撞到水泥条,发出\"砰砰\"的响声,震得干辣椒串簌簌往下掉,落在锅里、灶台上,红得像血。\"走!给我走!\"他吼得嗓子都哑了,可架上除了晃动的坛子,啥都没有,只有那股胭脂味越来越浓,钻进鼻孔里,甜得让人恶心。
奇怪的是,那滩血总也弄不掉。我爹用刷子蘸着碱水刷了半天,胳膊都酸了,血痂倒是掉了点,可底下的青石板还是深褐色的,像渗进了骨头里。到了晚上,血滩又恢复了原样,规规整整的圆形,边缘齐得让人发毛,连位置都没变过,像有人夜里偷偷补画的。
三先生又来了趟,这次带了把桃木剑,说是他师父传下来的,剑鞘上刻着看不懂的花纹。他踩着梯子往杂物架上插,剑尖刚碰到木箱,就听见\"滋啦\"一声,像烧红的铁碰到水,冒出股白烟,还带着股焦糊味,呛得人直咳嗽。
\"她不走。\"三先生下来时脸色很难看,桃木剑的剑尖黑了一截,像被火烧过,\"说你们家烟火气重,她......舍不得。\"他往我妈怀里的弟弟看了眼,欲言又止,\"尤其这娃,跟她那没留住的......有点像。\"
我妈突然想起什么,嘴唇哆嗦着说:\"我娘家是有个远房表姐,十几年前生孩子没了,听说......听说没保住,是个女娃。\"她越说声音越小,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弟弟的脸,\"我妈跟我提过一嘴,说那表姐结婚时,穿的就是红褂子,戴的银锁片,跟我现在戴的这只......是一个银匠打的。\"
这话一出,我爹手里的桃木剑\"当啷\"掉在地上。我们仨对视一眼,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么说,厨房顶上坐着的,是我妈的表姐?那个难产过世的远房亲戚?她怎么会找到这儿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厨房顶上的木箱打开了,里面钻出个穿红褂子的女人,头发很长,遮住了脸,只能看见个尖尖的下巴,白得像纸。她慢慢往下飘,脚不沾地,红褂子的下摆扫过灶台,留下道淡淡的血痕。她走到我弟的摇篮边,弯腰往里看,我看见她的手很白,指甲缝里却沾着暗红的血,正慢慢伸向弟弟的脸。
\"我的娃......\"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窗纸,\"让我抱抱......就抱抱......\"
我吓得大喊,一睁眼,看见我妈正坐在炕沿上哭,眼泪滴在弟弟的襁褓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我爹蹲在地上抽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映得他脸上的疤痕像条活虫。弟弟的摇篮在晃,像是被人推过,摇蓝边上的布老虎掉在地上,眼睛被抠掉了一只,露出里面的棉絮,像团烂肉。
\"不能再留了。\"我爹把烟头摁在地上,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明天就去表姐坟上烧点纸,让她走。\"
第二天,我妈备了纸钱、香烛,还有件我弟穿小的红肚兜。她跟我爹去了几十里外的坟地,据说那表姐就埋在那儿,坟头朝着我们家的方向。我在家看着弟弟,抱着他坐在堂屋,眼睛死死盯着厨房门口,不敢挪开半步。阳光照在过道的青石板上,那滩血红得刺眼,像在嘲笑我。
中午时分,他们回来了。我妈眼睛红肿,手里的篮子空了,脸上却带着点轻松的神色:\"烧了纸,说了话,她......她该走了。\"她从篮子里掏出个东西,是只银锁片,跟我妈戴的很像,只是上面沾着些黑泥,\"坟前捡的,她说......想看看娃。\"
我爹没说话,径直往厨房走。我赶紧抱着弟弟跟过去,看见他蹲在过道门口,用树枝拨那滩血——血痂松动了,轻轻一挑就掉了,底下的青石板虽然还是褐色,却能看出原本的纹路了,像老人脸上的皱纹终于舒展开。
\"没了?\"我妈声音发颤,伸手想去摸,又猛地缩回来,像怕烫着。
我爹没回答,抬头往厨房顶上看。杂物架上的木箱盖关得好好的,玉米串也不晃了,阳光从气窗照进来,在架上投下块光斑,安安静静的,不像有人坐过。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像是在跟谁告别。
可就在这时,弟弟突然笑了,小手指着杂物架,发出\"咯咯\"的声音,还伸出胳膊要\"抱抱\",身子一个劲地往前探,差点从我怀里挣出去。我和我妈对视一眼,后背瞬间爬满冷汗,那笑声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回荡,像无数只小虫子钻进耳朵。
我爹突然抄起扁担,往杂物架上狠狠捅了一下。这次没什么动静,只有腌菜坛子晃了晃,掉下来颗干辣椒,落在灶台上,滚到那滩血的位置,停住了,红得像滴刚掉的血。
从那以后,厨房顶上再也没出过动静。那滩血过了几天就彻底消失了,青石板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像是从没被血染过。我们家又敢单独进厨房了,只是路过过道门口时,总会下意识地抬头往顶上看,像在跟谁打招呼。
我妈说,可能是表姐真的走了,也可能是她还在那儿,只是不再让我们害怕了。她偶尔会在做饭时多摆一副碗筷,放在灶台上,对着杂物架的方向,碗里盛着刚蒸的馒头,冒着热气,\"尝尝吧,\"她轻声说,\"刚出锅的,甜乎着呢。\"
去年我回老家,看见厨房顶上的杂物架还在,只是上面的木箱换成了新的,装着我侄子的玩具。我妈在灶前忙碌,蒸汽缭绕里,她的身影和记忆里那个穿红褂子的女人渐渐重叠。灶台上摆着两只银锁片,一只亮闪闪的,是我侄子的,另一只氧化得发黑,挂在旁边的钉子上,锁片背面刻着个模糊的\"兰\"字,是我那素未谋面的表姐的名字。
\"你看啥呢?\"我妈回头问我,手里的锅铲敲得铁锅\"当当\"响,眼里带着笑。
\"没啥。\"我收回目光,看见灶台上的两只碗都空了,馒头屑撒在桌上,像层薄薄的雪。阳光从气窗照进来,落在杂物架上,玩具熊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小小的人,正坐在那儿,晃着脚,看得入神。
过道门口的青石板被磨得发亮,再也没出现过那滩规整的血。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没走,就像厨房顶上的眼睛,一直都在,看着我们生火、做饭、过日子,把烟火气一代代传下去,把那些没能说出口的牵挂,藏在蒸腾的热气里,藏在甜乎乎的馒头香里,藏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安安静静的,像从未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