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皮儿在东山那黑松林里砍了整整一天柴。
枯枝败叶在他狂暴的刀锋下簌簌飞落。傍晚时分,他扛着小山似的一大捆湿柴,步履蹒跚地回到村里。柴捆沉重,压弯了他的腰,脸上身上沾满了泥点汗渍,只有背后那把刀,依旧闪着不祥的冷光。
没人知道,在黎明前最黑的那段时辰,他曾背着刀,鬼魅般溜进了村后那片荒草萋萋、坟头累累的老坟圈子。
在一座塌了半边的周家祖坟那风化开裂的石缝前,他停住脚步。阴冷的晨风吹得坟头的荒草呜呜作响,像无数冤魂在低泣。周皮儿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一个用粗糙的杨木块勉强削刻出的人形。
那木头人五官模糊,唯一清晰的是脑后用刻刀细细雕出的两条小辫子,垂在肩头,活脱脱就是佟萍萍刚到大槐沟时,那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模样!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野兽护食般的低吼,将那冰冷粗糙的木偶,狠狠塞进了祖坟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里!仿佛用这扭曲的替代品,把自己的“新娘”牢牢钉死在了阴森的地底,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王寡妇是真的吓破了胆。“大字报”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日夜烫着她的心尖。
天刚蒙蒙亮,她就端着盆热水,胳膊下夹着块半新的粗布毛巾,像做贼似的溜进了周皮儿那臭气熏天的窝棚。炕上,佟萍萍裹着条辨不出颜色的破被,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糊满旧报纸的顶棚。
“萍萍啊,起来擦把脸,清爽清爽……”王寡妇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拧了热毛巾就去擦佟萍萍沾着泥污的脸颊。
佟萍萍像个失去牵线的木偶,任由摆布。
王寡妇又忙不迭地扫地、归拢散乱的杂物,甚至笨手笨脚地试图点燃冰冷的土灶。烟熏火燎中,她絮絮叨叨:“皮儿啊,你看萍萍拾掇拾掇多俊!你可得疼着点!两口子过日子,和和气气才有奔头……”
周皮儿靠在门框上,阴鸷的目光在王寡妇佝偻的背影和佟萍萍木然的脸上来回扫视。那半斤红糖的“恩情”和眼前这婆娘刻意讨好的姿态,像润滑油一样,暂时浇灭了他心头的邪火。
他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接下来的日子,王寡妇俨然成了这破窝棚的“管家婆”,来的比上工还勤快。佟萍萍的脸干净了,头发勉强梳顺了,身上那件破棉袄也拍掉了厚厚的灰。虽然眼神依旧呆滞,口中依旧念念叨叨无人能懂的呓语,但至少,表面上不再是那个在垃圾堆里与蛆虫争食的疯婆娘了。
胡强再次路过周皮儿家门口时,脚步顿住了。
夕阳的余晖给破败的院落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暖金色。门槛上,佟萍萍呆呆地坐着,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虽打着补丁,却干干净净。头发虽然枯黄毛糙,但好歹整齐地拢在耳后,露出那张苍白消瘦却不再污秽的脸。
周皮儿正蹲在院子里埋头劈柴,斧头起落,倒显出几分罕见的“安分”。
胡强心口那块一直堵着的、名为“责任”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下,沉甸甸地滑落下去,砸在胃里,泛起一阵空落落的钝痛。
行了。
他对自己说。
脸干净了,衣服穿整齐了,没再扒垃圾堆了。周皮儿也没再当众打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