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
那沾满鲜红印泥的枯指,带着千钧的屈辱和万分的绝望,如同盖棺的最后一枚铁钉,狠狠摁了下去!
一个歪斜、模糊、却无比沉重的指印,如同凝固的血泪,死死印在了“赵大柱”三个歪扭的字迹之上!
紧接着,王桂香枯瘦的手腕被村塾先生毫不留情地抓住,沾了印泥的拇指被强行摁在赵大柱指印旁边。那指印更小,更虚浮,却同样鲜红刺目。
文书被传递到张寡妇面前。她枯槁的脸上泪痕未干,浑浊的眼底却燃烧着一种大仇得报般的悲怆与释然。她小心翼翼地将赵小满冰冷、沾满血污泥水的手从粗布衣衫下轻轻拉出。少女的手惨不忍睹,指尖伤口翻卷,皮肉模糊。张寡妇用自己同样粗糙的衣角,含着泪,极其轻柔地擦拭掉她拇指上过多的血污和泥水,只留下那代表生命印记的纹路。
昏迷中的赵小满,眉心深处那沉寂的翠绿星火,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这决定命运的一刻。她的拇指,在张寡妇的引导下,带着一种沉睡中源自血脉深处的本能力量,重重地、清晰地摁在了那断亲文书上,属于她的位置!
一个染着暗红血污、灰黑泥渍和鲜红印泥的、触目惊心的指印!如同大地深处渗出的烙印,死死覆盖在文书上“赵小满”三个字之上!
最后,文书被呈到陈老秀才和几位耆老面前。陈老秀才沉着脸,提笔蘸墨,在见证人处签下自己苍劲的名字,并郑重摁下手印。李瘸子闭着眼,用他那根老槐木拐杖头沾了印泥,在布上戳下一个清晰的、带着岁月纹理的圆印。赵三爷沉默着,吧嗒了一下早已熄灭的烟袋锅,同样提笔签押画押。其他几位耆老,或凝重,或无奈,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一一完成签押。
陈老秀才拿起那两张拼合在一起的残破地契——前半张带着模糊官印和赵老栓的名字,后半张浸透赵小满的鲜血,刻着那惊世骇俗的“女子掌犁,地脉不绝”。他目光深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将那张染血的、承载着古老箴言的后半张契纸,郑重地、如同某种神圣的仪式,覆在了刚刚签押完毕、墨迹印泥犹新的断亲文书之上!
两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山岳的纸张,在这一刻完成了宿命般的重叠。血染的箴言覆盖着鲜红的指印,古老的契证托举着冰冷的判决。
“文书契纸,两相为凭!天地共鉴!祖宗共证!” 陈老秀才高高举起这叠压在一起的凭据,对着跳跃的火光,声音如同洪钟,响彻寒夜河滩:
“自今日此刻起!赵小满!自立女户!执掌河滩沙荒地半亩!”
“赵大柱、王桂香、赵有才!自此陌路!永不相干!”
“若敢滋扰!天地共谴!族规国法!绝不姑息!”
寒风卷过岸边虬枝盘结的老槐,呜咽声仿佛古老的低语。
火光跃动,映照着文书上三个鲜红刺目、却又泾渭分明的指印,以及那叠压其上、仿佛在无声呐喊的血色箴言。
张寡妇紧紧抱着怀中昏迷的少女,枯瘦的脊背挺得笔直,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在赵小满额头上那道淡红色的、如同大地血脉般悄然隐入肌理的印痕上。
赵大柱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
王桂香抱着昏迷的儿子,枯槁的脸上只剩下麻木的死寂。
人群寂静无声,只有那叠压的文书契纸,在火光下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旧家的彻底碎裂,和一片荒芜沙地上,以血指印强行犁开的、通往未知的——生门。